一條護城河之隔,東面的皇城和諸多衙門一片莊嚴肅穆,安靜得彷彿沒人似的,而西面的太平裡一直綿延到三山街,則是喧鬧嘈雜沸反盈天。
在那熙熙攘攘的人羣中,車轎也好騾馬也罷,都彷彿是水面上激起的一小片漣漪,絲毫不會引起太大的關注,也不知道那些擠來擠去自得其樂的人裡頭,是不是有致仕的朝廷大佬,新登科的舉人秀才,亦或是名門世家的公子哥……因而,當一輛青色布圍子沒有任何標誌的馬車駛過這從西到東最是熱鬧的大街,最後停在徐家小院的門口時,並不怎麼引人關注。
車內的李慶娘見沈悅一直撥着簾子往那邊院子瞧看,雖還惦記着昨晚上聽到看到的,但還是忍不住說道:“大小姐要真是想見他,我去走一趟吧。”
然而,坐在那猶豫了好一陣子,沈悅卻使勁搖了搖頭。就在她打算放下窗簾的一剎那,卻冷不丁看到一個人影從院子裡出來,左顧右盼好一陣子,最後竟是徑直朝她這邊走了過來。眼見這光景,她心一慌,一下子丟下了簾子,可下一刻就聽見外頭傳來了那熟悉的聲音。
“去徐府街中山王府……就是魏國公府……啊,你這不是僱來行路的馬車?對不住對不住,我一時情急看錯了……”
耳聽得徐勳對自家車伕說話的聲音,沈悅終於忍不住爲之氣結,竟是一把撥開了前頭車簾,沒好氣地說:“什麼看錯了,要僱車出行,你直接去車馬行,哪有隨便挑着一輛停在路邊的馬車就說去哪兒的?你家裡不是有輛老馬破車嗎,這次又打算玩什麼花樣?”
徐勳一大早出門,聽金六說門口一輛馬車停了好一會兒,心中一動便隨便想了個由頭出來試探試探,誰知道這一句話剛說完,車簾突然被人打得老高,而探出頭來的赫然是一張熟悉的俏臉。不過才隔了幾日,可這會兒再次見到這女扮男裝的小丫頭,他總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切,心中一動便衝着其咧嘴一笑。
“你都說是玩花樣了,那還有什麼好說的?總不脫是騙騙人,耍耍奸,使使詐。”
“你……”沈悅滿腔的鬱悶愁緒,偏是被這幾句話衝得無影無蹤,當即竟是撲哧一聲笑了出來,轉瞬間意識過來時,方纔趕緊板起了臉,“你這人能不能有個正經,這都什麼時候了,還有心思胡說八道!趙家的事情你打聽過沒有,想過辦法沒有,別成日裡遊手好閒……”
說到這裡,她的聲音一下子戛然而止,一時又是懊悔又是惱怒,索性一把摔下了簾子,甚至也不敢回頭去看車內的李慶娘是怎樣的表情。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不過是下一刻,門簾的一角就被人輕輕揭了起來,緊跟着那張可惡的笑臉就再次出現在了自己面前。
“姑娘別老是那麼兇,否則日後怎麼辦?”徐勳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一見了這小丫頭,就總喜歡和她開開玩笑,因而這會兒一上來先戲謔了兩句,他才斂去了那玩笑之色,頷首笑道,“昨天是你讓人提醒我的吧?多謝你這好意,我如今也沒什麼可報答的,你日後若有什麼事要我去做,只要我做得到的,一定義不容辭。”
“呸,就知道嘴上說得好聽!”
沈悅話一出口就又懊惱了,可偏生不知道怎麼轉圜,只得咬緊了嘴脣,直到聽見身後的乾孃發出了一聲輕嘆,她這才意識到自己這發愣更是不對,一時間臉色漲得通紅。然而,讓她又羞又惱的是,對面的徐勳竟是沒有就此放下簾子,而是依舊饒有興致地打量着她。
“前後見了姑娘已經三次了,還未請教芳名。”
這一次,哪怕沒有李慶娘在身後輕輕拉扯她的衣裳,沈悅也不敢造次。心念一轉,她就板着臉說道:“我叫如意!我告訴你,要不是我家大小姐,誰樂意提醒你這小騙子!知道了就快走吧,別佔了一丁點上風就洋洋自得,你的對手不是那麼好對付的!”
說到這裡,她一把奪過了徐勳手中的簾子,隨即衝着外頭那車伕大聲叫道:“快走!”
馬車行駛了好一陣子,沈悅終於忍不住掀開窗簾一角往後張望,卻正好看到徐勳仍舊面朝她站在那兒,見她回頭甚至還招了招手,她這一驚險些整個人趴在窗口,幸好被李慶娘一把拉了回來。再次坐下的她面紅耳赤地整理了好一陣子衣裳,這才訕訕地擡頭偷瞥了對面一眼,輕聲說道:“乾孃,我知道錯了……”
“我就不該被你死纏爛打,帶你出來走這一圈!”李慶娘責備地看了沈悅好一會兒,突然挪了兩步到了車簾後頭,和外頭駕車的車伕低聲交談了幾句,聽其只是忙不迭地反覆賠罪,她隨口教訓了一番,這纔回身坐好,又語重心長地說道,“大小姐,不是我說你,要搪塞他有的是辦法,何必把如意的名字搬出來?還有起頭那露餡的幾句話,更是不該說。唉,要是知道今天會見到他,我絕對不會帶你走這一遭!”
“乾孃……”
“到這份上,再叫乾孃有什麼用!”李慶娘雖是板着臉,可眼見沈悅又抱着自己的胳膊撒起了嬌,想起了這些年將她帶大,她又漸漸心軟了,可昨夜的事情就彷彿一根魚刺似的梗在她心頭,於是她只能把人攬在懷裡,輕聲囑咐道,“總而言之,別再見這徐家子。他如今自身難保,而且往來的三教九流太多,一個不好就壞了你的名聲!”
“是是,我知道了還不行嗎……”沈悅心虛地低下了頭,隨即就展顏笑道,“好啦,咱們去看看咱們的那三家米行。前幾天那場雨後又一直沒動靜,這應天諸縣的旱情看來是鐵板釘釘的了,看這架勢,咱們囤的那些米先別忙着放出去。一來別人興許會奇貨可居,哄擡米價,屆時咱們可以看看情形再放,得利更大;二來官府興許會設法平抑糧價,那會兒咱們可以瞧着能不能交好官府……”
站在大門口的徐勳遠望着那輛馬車漸行漸遠,最後一拐彎完全不見了蹤影,這才收回目光往回走,剛剛那輕鬆的笑容漸漸化作了心裡的嘀咕。
也不知道這小丫頭這麼沉不住氣的性子,給人當下人是怎麼當的,要是和她口中那位大小姐說話時也頂了起來,那能討得了好去?
想到這裡,他突然停下了腳步,心裡冒出了一個念頭——現放着一個從前西廠廝混過的人物,等他度過這一次的難關,趕明兒讓其去打聽打聽,若真是沈家大小姐身邊的人,去把人贖出來,免得這小丫頭丫頭當到頭?這猶如繞口令一般的念頭一生出來就沒法遏制,直到他心不在焉進門時碰了一下腦袋,這才總算是把這種與正事無關的胡亂想頭趕出了腦海。
瞄了一眼菜園裡正在獨自忙碌的金六嫂,他腳下不停繼續往裡頭走去,直到進了正房看見那呆呆愣愣坐在小杌子上的瑞生,他才輕喝一聲道:“進來,我有話問你!”
昨天晚上徐勳和慧通聊了大半宿,根本睡不着的瑞生一字不落全都聽到了,只是能聽明白的卻不足三成,最記憶深刻的就是那道聖旨。這會兒跟着徐勳進了東屋,他一咬牙正要跪下說話,誰知道這膝蓋還沒彎下去,耳畔便傳來了一句話。
“不要想什麼死不死的,這年頭想死比活着容易得多!”見瑞生懵懵懂懂擡起了頭,徐勳便陡然加重了語氣,“你要是死了,就真的一點牽掛沒有?好了,給我醒醒,我問你,滑冰、相撲、打漁鼓、皮影、彈詞、吐火、雜耍,你會哪樣?”
“我……我……”瑞生見徐勳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只覺得腦際完全一片空白,竟是脫口而出道,“我會學女人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