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弘治年間火篩駐套開始,陝西三邊就一直不曾消停過,火篩本人固然是常常領兵來襲,而小王子麾下其他部將,也常常因爲覬覦這塊牧場而率兵擾邊,陝西三鎮從東到西,幾乎每年都有數次或大或小的入寇,死難將士乃至於被擄劫的人口牲畜不計其數。而相較其餘諸邊,火篩之名在陝西三鎮的名聲,簡直是如同凶神一般。
因而,當大軍南下之際,巴爾斯博羅特防的與其說是那位好行險的平北伯徐勳,不如說防的是火篩。見其和自己一塊親自領兵,他方纔稍稍安心。即便如此,兩軍之間依舊涇渭分明,隔着至少百步的空餘地帶,而從行軍佈陣來說,火篩所部稍稍居前,他的兵馬稍稍落後。
然而,等到兵鋒抵達興武營之際,眼見火篩所部已經驅使了所部的奴隸去拆牆,巴爾斯博羅特便立時傳令全軍放慢速度,眼見那片殘破不堪的邊牆倏忽間就已經破開了幾個巨大的口子,火篩全軍已經急不可耐地衝進了關內,他方纔立時號令全軍緊跟而上。然而,過了關牆不過數百步,就只聽前方一陣馬嘶喝罵,緊跟着,他就看到了讓自己瞳孔猛地一陣收縮的一幕。
至少數百步寬的範圍內,前頭的人馬幾乎都是倒栽蔥似的摔進了疑似陷坑的陷阱之中,而且後頭的人馬止不住衝勢,竟是接二連三地摔了進去,只有零零散散的騎手因爲馬術極好,亦或是身下坐騎跳躍力佳,險之又險地縱馬越過了那極寬的陷坑。然而,還不等這些人立足穩了,他就聽到了一陣陣機括聲。隨即就看到了鋪天蓋地的羽箭朝這邊傾瀉了下來。
“護着濟農!”
儘管身邊的親衛一下子就圍攏了來,有的掣着一塊塊小圓盾將他圍得嚴嚴實實。有的則是舉刀撥開那些往這邊射來的羽箭,然而,巴爾斯博羅特卻看得清清楚楚,這些羽箭看似鋪天蓋地,但其實卻是稀稀拉拉。他和明人儘管交戰不多,但也從擄到虜中的人口中聽說過,明人的兵器多是粗製濫造,而此前的那個司禮監的白勝也信誓旦旦地說,明朝造軍器的軍器監貪腐橫生。前方箭支常常不夠。因而,眼見火篩的兵馬拼命地衝了上前,他只猶豫了片刻,最後就高聲喝道:“衝上去。那壕溝寬度有限。擋不住我們的馬!”
果然,只要是注意到了壕溝,一兩丈的距離。確實有衆多出色的騎士一而再再而三地一躍而過,這一次來襲的箭支卻是稀疏了許多。過了壕溝的蒙古騎兵們眼見那邊不過是數千騎兵和步卒,被激怒了的他們自是不假思索地縱馬殺了上去,然而,就在路過那一段絲毫不見端倪的平地上時,又是好些騎手連人帶馬的栽了進去。
而這一次。無巧不巧的是,栽進去最多的。赫然是巴爾斯博羅特麾下的兵馬,火篩那邊的兵馬竟是大多數安然無恙。此時此刻,剛剛就已經在懷疑明人的防禦未免太過未卜先知的巴爾斯博羅特完全變了臉色,心中生出的只有一個念頭。
莫非是火篩真的和明人沆瀣一氣,要坑他入圍?不可能,爲了防止明人偷襲營地,他特意留下了三千精銳,又囑咐保護圖魯勒圖的那些親衛,等他離開即刻挾持了巴雅爾,須知那是火篩的命根子,斷然沒有能夠輕易丟下的道理,火篩這次也留了兩千部衆留守。而且,火篩自己的兵馬剛剛也頗有折損,倘若和明人合流,也沒有拿自己人犧牲做靶子的道理!
巴爾斯博羅特心中驚疑不定,火篩亦是沒想到,那殘破不堪的邊牆之後,竟是還隱藏着這樣的陷阱。唯恐重蹈覆轍,他不得不揮手下令麾下暫時收攏陣勢,隨即便讓後隊把之前拆牆的那些奴隸們趕上來,用叱喝和羽箭驅使他們往前探路。果然,其中的那些明人果然是用漢話拼命叫嚷呼救,一時間場面一片混亂。
然而,往日遇到這種情形,往往都會毫不猶豫射殺自己同胞的那些軍馬,這次卻一動都沒動。直到他心頭微微後悔,應該在其中摻雜些精銳以便暴起偷襲的時候,他突然聽到後方邊牆上傳來了一陣隆隆火炮聲。緊跟着就看到一枚枚炮彈落在了底下的軍馬中。
明人知道他們會從這一段進襲?這怎麼可能,就算他們派出過探馬,可從他的動向開始預備,那也已經遲了!
儘管巴爾斯博羅特和火篩確實是揮師朝着興武營來的,但誰也不會真正衝着興武營守禦千戶所那座結實的堅城下手,而是把重心放在了興武營東邊的那些個缺口上。此前他們派出的探馬偵知,從興武營到花馬池這一帶,缺口有七八處,也正因爲如此,誰也沒想到這是誘餌的可能性。而且火篩甚至沒有按照往年入寇一哄而上從各處缺口入寇的習慣,直接將一處缺口拆大了些,這才縱兵入內。
站在一處邊牆箭垛上的楊一清聽到那一陣陣火炮的聲音,一直緊繃的臉上終於露出了一絲笑容。徐勳和神英擔任了十二團營左右官廳的總兵之後,操練軍馬多用火器,而且還在軍器監上下了不少功夫,這些火炮都是從去年年底直到現在,陸陸續續秘密運到陝西三邊的,當然與此同時到來的,還有在左右官廳之中狠狠被操練過許久的原十二團營神機營精銳,較之邊軍驍勇不足,熟練有餘。畢竟,不是什麼兵馬都能這麼奢侈地真正用火藥操練。
復河套之事如今尚在朝議階段,但他和徐勳商量過不止一次。修建邊牆從去年一直持續到現在,該知道的人早就知道了,蒙人自然也不例外。既然如此,似修未修的花馬池到興武營一帶自然是重點,當年是餘子俊修築了那數百里邊牆,但倘若不是前任王越把虜寇打得不敢在河套駐牧,這邊牆也不會在數月之內修成。之後保了多年太平。而現如今也是一樣,那些蒙古人絕不會坐視這一帶又造起了更堅固的邊牆。趁機來犯不但能大掠一場,而且還能讓他這個三邊總制下臺。
入主過一回中原的蒙人,早已不是隻會打打殺殺的蠻夷了,亦是頗有算計!
“楊大人,虜寇稍有退卻。”
楊一清這纔回過神來,隨即開口說道:“步卒趨前,讓後頭的神機營預備火器,兩翼騎兵看旗語出擊!”
當聽到那一陣火器噼噼啪啪的炸響時,居高臨下的他便發現虜寇前軍的陣腳果然爲之一亂。隨着那一次次的火器齊射,後方露出了更多的旌旗招展和煙塵陣陣,他就看到虜寇右翼的軍馬漸漸有了些騷動,竟撇下其他人回撤。面對這一幕。他立時高聲喝道:“來人。擊鼓!”
隨着邊牆上那一座座戰鼓紛紛擂響,一時間鼓聲越來越大,最後赫然有響徹天際之勢。見己方氣勢如虹。楊一清這才深深吸了一口氣,吩咐麾下打出了旗語,隨着兩翼騎兵一時出擊,他終於看到虜寇的隊形漸漸越來越亂,到最後有的人回撤,但隨着再次有人馬失前蹄。更多人大叫大嚷了起來,想來是畏懼了那些壕溝陷阱之類的東西。
“挖壕溝取土。堆土爲山作爲防禦,待此次過後立時再用那些土混合石塊夯築邊牆,卻是一舉兩得……”楊一清說到這裡,卻是想起年前和徐勳書信往來時,他說起這些設計,徐勳大爲贊同,還對他說什麼深挖壕,廣積糧,竟是把太祖皇帝當年的高築牆廣積糧給變了個方式,忍不住啞然失笑。
“楊大人,虜寇退了,只不過主力未曾有失,不知道會否朝其他方向入寇。”
見興武營守禦千戶所的副千戶上來稟報,楊一清便淡淡地說道:“他們不會這麼容易死心的,畢竟這一出動便是萬餘軍馬,接下來各處都會有相應壓力。傳令各方嚴加戒備!”
果然,正如楊一清所料,之前這略一接戰,火篩和巴爾斯博羅特所部軍馬的損失並不算大,只是一戰不成回撤這個事實,讓上上下下爲之氣阻。尤其是疑心火篩和明軍合流,因而領兵先退的巴爾斯博羅特,心裡更是憋着一團熊熊烈火。當兩路人會齊了之後,他甚至不等火篩開口說話,就惡狠狠地說道:“明人雖則狡猾,可他們未必能處處都這般防範!”
火篩看着氣急敗壞的巴爾斯博羅特,不禁想起了此前一戰敗北英明盡失的烏魯斯博羅特。然而,此時此刻,就連他自己也着實驚疑不定,因而聞言只是皺眉說道:“興武營到花馬池一帶邊牆最爲殘破,要進陝西,只有這一帶最好下手。”
“那就打花馬池!”
巴爾斯博羅特雖只是簡簡單單的幾個字,但他那臉色卻已經表明了自己的決意。一時間人馬齊集之後,過萬軍馬又朝花馬池呼嘯而去。然而,前鋒尚未抵達花馬池,竟是遇到了明軍的一股遊騎,雙方甫一交鋒不相上下,因而一邊回報本隊,一邊則是飛馳往報花馬池守軍。面對這種詭異的情景,想起之前的遭遇,在再次入關的時候,無論巴爾斯博羅特還是火篩,派出去的軍馬都不過千餘。而這一次,回報的軍馬帶來的消息讓他們臉色更加不好看。
前方仍有壕溝,而且更深更寬!
“這些該死的明人,他們什麼時候改行當老鼠了!”
無論心裡怎麼窩火,連續轉戰兩個地方,都一頭撞在了壕溝陣上,巴爾斯博羅特和火篩都萌生了幾分退意。儘管如今不比當年成化年間明軍齊集十幾萬人準備搜河套的時候,可這幅態勢讓他們嗅到了幾分危機。象徵性地派出了幾股軍馬再往邊牆沿線哨探,兩人竟是緩緩引兵北撤。可就在這時候,來自後方的幾騎哨探卻讓他們又驚又怒。
明人一支偏師徑直往都思兔河上游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