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身進去!
劉瑾頓時心中咯噔一下。然而,一想到先前萬箭所指時的那種戰慄,他倏忽間就嘿然笑道:“好,咱家就依你之言單身進去!”
此時此刻,那些隨行的王府護衛是早得了吩咐的,任由劉瑾想怎樣就怎樣,但劉瑾的那幾個這回從京城跟出來的徒子徒孫卻早已是受了一遍又一遍的驚嚇,一想到劉瑾有什麼萬一,他們便是死無葬身之地,一時間頓時全都急了。爲首的一個撲通一聲跪下,緊緊抱住了劉瑾的大腿叫道:“公公不可,這要是他們萬一有歹心壞了您的性命……”
話還沒說完,劉瑾就惱火地擡起一腳把人給踢飛了,聲色俱厲地說道:“他們要害咱家,剛剛只消一聲放箭,咱家這條命就已經送了,還用得着誆騙咱家進去?讓開,少在這兒哭哭啼啼一副熊樣,咱家看着有氣!”
然而踢飛了一個,卻仍是有人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請求以身代,儘管劉瑾也很希望讓別人代自己去冒險,可知道這是寧王讓自己獻上投名狀,而裡頭的人也決計不會相信別人,他少不得又甩開了那個纏人徒孫,整了整衣襟便邁開大步往前走去。
到了橋頭,見兩扇大門緩緩拉開了一丁點,留出了一個可容人進出的空隙,他便毫不猶豫地側身閃了進去。等到那兩扇大門又在自己背後被緊緊關上,儘管心跳得厲害。可他還是先深深吸了一口氣,隨即方纔環視着這南昌前衛的軍營。
這一掃之下。劉瑾立時就找到了很可能是剛剛說話的那個漢子。只見其人下頜一叢烏黑的絡腮髭鬚,人長得高大英武。乍一看去倒是難以辨明年紀,只從起頭那說話的嗓音來看,應當是四十出頭。他一動不動地盯着人看了好一會兒,終於只見對方大步走上前來,那佩刀和環鉤摩擦的聲音,還有那靴子蹬地的聲音。聽着不覺格外刺耳。
“劉公公,先頭平北侯和張公公等諸位公公一直都在掛念您的安危,好在寧王棋差一着,竟是放了您出來。您就放心在這南昌前衛的軍營中呆着。卑職會立刻給平北侯他們報信!”
只聽對方這話,劉瑾就知道這是個心眼瓷實的人,而且徐勳張永谷大用等人全都不在這軍營之中,他頓時暗自舒了一口氣。倘若他沒有被朱宸濠脅迫簽了什麼盟書,按了什麼血手印,他當然會順水推舟地留在這安全的地方。可他已經上了賊船,開弓沒有回頭箭,不可能輕易脫身,因而少不得飛快地動起了腦筋。於是,他眼見這軍官招手叫了一人過來。立時心生一計,慌忙開口阻止道:“且慢!”
見人果然一時詫異地看了過來,劉瑾便笑眯眯地說道:“咱家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官職。”
“看卑職這記性。”鄭天明慌忙再次躬身爲禮,恭恭敬敬地說道,“下官都司衙門都指揮同知鄭天明。”
“啊呀,你可是從二品的武官,不用一口一個卑職的。”劉瑾見人對自己恭敬,頓時更知道這人雖憨,卻也不是一絲功利心都沒有的。一時心中更高興了些,當即上前說道,“至於去給平北伯等人報信,不急在一時。來來來,咱家和你一見如故,卻是有幾句體己話要對你說……嘖嘖,鄭將軍真是好雄壯,咱家見過京營十二團營的勇士重將也多了,卻無一人有鄭將軍這般形貌,窩在江西都司這種地方着實可惜了……”
劉瑾硬是要和鄭天明把臂同遊軍營,鄭天明拗不過只得答應。藉着這機會,劉瑾把這軍營的大概佈置看了七八分,隱隱約約看到靠南面的十幾根樁子上綁着有人。知道多半是親近寧王的那些人被拿下了,他卻有意裝成沒看見似的絲毫不問,等到跟着鄭天明踏入了議事廳,他就輕咳一聲道:“鄭將軍能否屏退左右?”
這時候劉瑾已經鬆開了手,鄭天明背後的幾個親兵忖度着這老太監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暗算不了自家素來勇武的將軍,當即在領了鄭天明一個速退的手勢後,齊齊躡手躡腳地退了出去。眼見得這偌大的地方沒了別人,劉瑾立時深深吸了一口氣。
“鄭天明,咱家此時同你說的話極其要緊,你可給咱家聽好了!”
“是是,公公但請吩咐。”
見鄭天明一副恭聆訓示的樣子,劉瑾心裡更多了幾分底氣。他清了清嗓子,面對鄭天明一字一句地說道:“咱家此行,奉了太后懿旨。平北侯徐勳,及宮中內官張永谷大用馬永成魏彬羅祥,欺君罔上罪在不赦,令在外誅除,以正朝綱!”
此話一出,他就只見鄭天明一副呆若木雞的樣子。這反應完全在他意料之中,因而他少不得伸出手去按着鄭天明的肩膀,既親近又語重心長地說道:“咱家知道,你不過是被他們虛言矇蔽,所以一時才聽從驅策,因而不但無罪,反而有功。只要你能聽從咱家的指示,拿下那幾個奸臣奸佞,咱家保你爲宣府總兵!”
九邊重鎮,最要緊的便是宣府大同,這兩地的總兵但凡有功,必然簡在帝心,到時候升遷調任回京,乃至於封爵,都不是不可能的,至少遠遠比在都司衙門當一個二把手強。因而,劉瑾有七八分把握能夠說動鄭天明。因而,眼見鄭天明低着頭,肩膀一陣一陣地抽動着,彷彿是激動到了極點,他頓時面色更加和藹可親了起來。
“鄭將軍,你正當盛年,又是個有才能的,不過是缺少機會。但只要有咱家在,日後你決計不會缺少機會,臨老封個爵位也絕非難事……”
“咯……咯咯……”
聽到鄭天明彷彿強自壓抑的奇怪聲音,劉瑾總覺得有些不對勁,不知不覺就停下了話頭,有些疑惑地看着鄭天明。然而,眼見人擡起頭來,他終於發現是哪兒不對勁了,因而鄭天明臉上既不是激動也不是惶恐,而是強自忍笑的表情。直到這時候,他方纔只覺得心裡咯噔一下,果然,就只見鄭天明使勁咳嗽了幾聲彷彿在清嗓子,繼而又擦了擦眼角。
“劉公公還真是會說笑話。”鄭天明似笑非笑地說了一句,卻是沒了起初的那恭敬的樣子,“宣府總兵的位子固然很誘人,可再怎麼也比不上平叛寧王之亂的功勞來得誘人。”
此話一出,劉瑾更是心中一緊。然而,他眼下已經是被人逼到了懸崖邊上,哪怕是最後一絲希望,他也想盡力再爭取爭取,當即強笑道:“什麼平叛,那都是徐勳他們幾個蒙人的。寧王奉太后懿旨誅除奸佞,徐勳張永谷大用幾個卻裹挾了布政司和都司的官員負隅頑抗,已然罪加一等,誣陷寧王謀逆也不過是信口開河……”
這一次,他的話仍然沒有說完,就聽到了屋子裡傳來了一個突兀的笑聲。和剛剛鄭天明的憋笑聲相比,這聲音顯得更加肆無忌憚,而且也隱約有幾分熟悉。當他循聲朝那邊正位的屏風望去,眼見一個人從屏風後頭慢悠悠踱了出來的時候,他的一顆心終於沉到了無底深淵。
“劉公公的笑話不但逗笑了鄭將軍,我聽着也實在忍不住了,所以方纔笑了出來,勿怪勿怪。”
“徐勳!”
聽到劉瑾這兩個彷彿從心底深處迸出來的字,徐勳笑容可掬地拱了拱手,隨即便看着鄭天明說道:“鄭將軍,這軍營中我就交託給你了。倘若此次能夠將寧藩之亂輕鬆撲滅,依照從前我和張公公平亂朱寘鐇的例子,一個世襲伯爵總少不了你的。”
鄭天明立時畢恭畢敬行禮道:“多謝侯爺提攜,卑職一定盡心竭力!”
“至於下頭那些將校,除卻被你拿下的那些首惡,其他的你只管傳令下去,讓他們想一想,是附逆打到京師去,擁立朱宸濠登基,博一個封妻廕子容易,還是如今奮力一擊,將這場簡直是笑話的謀逆撲滅了,然後論功行賞封妻廕子容易!”
“是,卑職遵令!”
見劉瑾臉上的表情就猶如凍僵了似的,繼而露出了深深的頹然和沮喪,徐勳方纔擺了擺手示意鄭天明先行退下,隨即方纔端詳着一下子彷彿蒼老了十年甚至二十年的劉瑾。許久,他方纔徐徐開口說道:“老劉可還記得,咱們倆第一次相見的情形麼?”
“怎麼,事到如今你打算在咱家面前耀武揚威?”劉瑾打起精神,冷笑了一聲道,“怎麼不記得,那時候你不過是纔剛跟着你爹進京的外鄉小子,偏生撞大運碰見了跟着壽寧侯大小姐出來的皇上,然後機緣巧合讓皇上看對了眼。要不是皇上一時興起在車上對你說了那麼一件事,而你又應對得體,你怎麼也不可能有如今的風光!咱家真的是小看了你,若是當時知道你如此難纏,咱家怎麼也會死死摁着你!”
“看來,老劉你對我還真是一肚子怨氣。”徐勳笑吟吟地在劉瑾身後的一張椅子上坐下,自顧自地拿着早就放在那裡的一個紫砂壺,斟滿了自己面前小小的茶盞,這才擡起頭看着已然轉過身瞪着自己的劉瑾道,“剛剛你從進了軍營之後就沒少說話,坐下喝口茶潤潤嗓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