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內,空空如也,什麼人都沒有。
趙無憂當即瞥了一眼自己的父親,用一種探究與不解的目光,表示自己的疑惑不解。趙嵩的第一反應也是去看趙無憂,然則趙無憂這表情似是在告訴他,她並不知情。
其實不知情也是情有可原,畢竟那是東廠的九千歲,不是趙無憂想靠近就能靠近的。這趙家和東廠慣來勢不兩立,是以穆百里防着趙無憂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略帶挫敗的垂下頭,趙無憂也不知道該如何表達內心的波瀾。
是陸國安不曾安排,破罐子破摔?還是說陸國安另有考量,所以這是故意的?趙無憂不想去猜測,內心卻渴望着某種奇蹟的發生。
蕭容厲喝,“千歲爺何在?”
陸國安躬身行禮,“千歲爺慣來不喜歡這樣的場面,是以提前一步入城,未能跟諸位大人打聲招呼,是我東廠思慮不周。千歲爺臨走前讓卑職轉告諸位大人,多謝相迎之情,來日金鑾殿上再謝過諸位大人。”
語罷,陸國安笑得涼涼的,望着眼前面色僵冷的蕭容,“讓王爺白忙活一場,還真是對不住。不過王爺大人有大量,既然連御醫都帶着,想必也是真的關心咱們千歲爺。王爺的這份恩情,卑職替千歲爺心領了,是以王爺以後若是閒暇,可多來千歲府走動走動,這是千歲爺的原話。”
蕭容深吸一口氣,然後長長吐出,“穆百里想得可真周到,自己先走了,把你們留在這兒?”
“千歲爺也是怕諸位大人失望,所以才留下咱們這些當奴才的,也好跟諸位大人告個謝,免得諸位大人心裡不痛快。”說這最後三個字的時候,陸國安的神色陡沉,眸色冽冽的掃過在場衆人。
誰不知道陸國安是東廠千戶,是穆百里的走狗,是以誰敢表現出不痛快的神色,誰就是活膩歪了。
文武百官雖對閹人不屑,卻又忌憚着東廠的生殺,敢怒不敢言,還必須笑顏相陪。
蕭容沒有再多說什麼,畢竟他們議和成功而歸,對朝廷有功。自己太過刁難功臣,是會落人口實的。所以蕭容輕笑兩聲,徐徐退開,眼見着陸國安領着東廠衆人,聲勢浩蕩的轉回東廠。
趙無憂的心裡鬆了一口氣,這算不算逃過一劫。
“回去歇着吧!”趙嵩留下一句話,頭也不回的領着協議與文武百官轉回了宮闈。
按理說,看到自己的女兒如此虛弱不堪,身爲父親怎麼忍心就這樣不聞不問呢?可趙嵩身爲父親,卻能做到這樣的冷漠無情,連頭都沒有回,直接走出了趙無憂的視線。
趙無憂輕咳着,站在陽光裡冷得發抖。
溫故上前,將狐裘披在趙無憂的身上,“回府吧!”
她斂眸,回過神來看他,神情有些?然。
馬車經過十里長街,能聽到隱約的哭聲。趙無憂撩開車窗簾子,循着聲音的方向看去,那應該是簡家的方向。
“等等!”趙無憂深吸一口氣,“去簡家吧!”
“不回府了?”溫故一怔。
“身爲至交故友,連朋友死了都不去一趟,似乎說不過去。”趙無憂話語微涼,“去一趟吧,也算是盡一份心,不管是做給自己看的還是做給別人看。”
溫故頷首,吩咐了錦衣衛與護衛軍各回各家,然後領着尚書府的影衛護送趙無憂前往簡家。
哀樂齊鳴,滿目的白,透着無言的傷。
趙無憂定定的站在簡家大門口,文武百官如今都在宮裡,許是要開慶功宴。唯有簡家卻陷在一片愁雲慘霧之中。簡衍是簡家的獨子,是簡爲忠唯一的兒子,算起來這樁孽債也該算在她身上。
門口的守衛也都認得趙無憂,是以快速領着趙無憂去了靈堂。
“老爺得知少爺的事兒,已經病倒了。這靈堂早就設下了,公主也一直在守靈,如今終於等到棺槨歸來。”家奴哭着說。
趙無憂紅了紅眼眶,音色哽咽,“公主還好嗎?”
“這才成親多久,哪能好得了,日日都哭,實在是……讓人聽着都難受。”家奴將趙無憂領到了靈堂。
素兮還在這兒,回頭便看到趙無憂,當即上前行禮。
趙無憂擺擺手,示意她不必多言。
肅穆的靈堂,簡衍的靈位高高在上。一眼望去滿目皆是:白燭、清香,元寶、冥幣。公主蕭柔玉跪在靈堂內,雙眼紅腫如核桃,神情略顯遲滯的盯着那棺槨。
新婚燕爾,這纔多久,便要面臨着夫死成寡婦的結局。少年夫妻,正當你儂我儂之際,卻突然成了孤身一人,怎麼不令人悲傷難耐?
夫君便是她的天,可是現在她的天塌了。徹底的天崩地裂,所有的美好都覆滅殆盡。
在她擡頭看到趙無憂的時候,蕭柔玉突然發了狂。許是身子虛弱,她衝上來的時候被自己的裙襬絆倒,當下撲在了趙無憂的跟前。
素兮緊忙護着趙無憂連退數步,這才避開了蕭柔玉的撕扯。
“是你!是你害死我的夫君,你還我丈夫!趙無憂,你把我的夫君還給我!”蕭柔玉伏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那歇斯底里的哭喊聲,惹得衆人紛紛落淚,卻又不敢幹站着,趕緊過來好言相勸。
畢竟這趙無憂如今是有功之人,跟簡衍又是至交好友,所以……
誰都沒有想過,這簡衍是死於趙無憂之手,都還以爲是真的爲了保護趙無憂而死。畢竟在此之前,簡衍爲了趙無憂,也做過不少傻事,這是衆人有目共睹的事實。
是故所有人都相信,簡衍會捨命救趙無憂。
“是你把他帶出去的,爲什麼你好好的回來,他卻變成了一具焦炭?爲什麼不是你死!趙無憂,你早該死了,爲什麼你還活着?我的夫君,拿自己的命去換你的命,你爲什麼不能拿你自己的命也把他換回來?你們不是兄弟嗎?爲什麼他爲你犧牲,你卻不能救他?”蕭柔玉泣不成聲。
這多日來的憋屈與痛楚,終於在見到趙無憂的時候,徹底的爆發。
“住口!”簡爲忠被人攙着,氣息奄奄的出現在靈堂之外。
趙無憂俯身作揖。
簡爲忠朝着趙無憂回禮,“阿衍……”
“請節哀。”趙無憂俯身,“是我沒能、沒能……”她哽咽着,一時語噎。
“我知道。”簡爲忠老淚縱橫,“身在荒瀾本就兇險萬分,臨走前我也告誡過他,是他執意要跟着你走。趙大人不必多說,老夫心裡都明白。知子莫若父,有些東西是攔不住的。”
拂袖拭淚,簡爲忠緩步朝着棺槨走去,顫抖的手輕輕撫上棺蓋,“他是爲國殉身,也算是死得其所。我簡家就這麼一個兒子,沒想到白髮人送?發人。我老來喪子,老來喪子啊……許是我這一生造孽太多,終究是老天爺的懲罰。”
趙無憂落淚,一言不發。
有些東西難以言明,可心裡依舊會疼,疼的時候卻只能告訴自己,那不過是須臾十數年裡自己造的業障,是以此刻要自己來償還。
驀地,知嵐驚呼,“公主?公主!”
蕭柔玉傷情太深,昏厥不醒。好在溫故隨在趙無憂左右,見着衆人將蕭柔玉擡起靠在一旁之際,趕緊上前把脈。
指尖微微一顫,溫故駭然回望着趙無憂,面色不是太好看。
“如何?”趙無憂忙問。
簡爲忠亦是頓了頓,一臉惶恐的走到蕭柔玉跟前。
溫故音色微沉,朝着趙無憂行了禮,然後對簡爲忠道,“簡大人,公主——有孕。”
這算不算是悲涼之中,唯一一抹色彩呢?公主有孕,也就意味着簡家還有後,且不論是兒是女,那都是簡衍的骨血,是簡家最後的希望。
簡爲忠愣在了那裡,蕭柔玉幽幽醒轉,卻沒有預想中的喜悅,只是用手輕輕的撫上自己小腹,眼睛裡蓄滿了淚水。
趙無憂覺得自己待不下去了。第一次覺得心虛,第一次覺得殺人是一件如此痛苦的事情,好像有東西在心坎上攪動着。那種相愛不能相守的感覺,她已經深有體會,就像是一種報應,她加註在蕭柔玉身上的悲痛,此刻自己也是感同身受。
切膚之痛,錐心之痛。
晃晃悠悠的走出簡家,趙無憂覺得全身的氣力都被抽離。就在她險些癱軟在地的那一瞬,素兮眼疾手快,快速將她攙着抱上了馬車。
氣息奄奄的靠在車壁處,趙無憂無悲無喜,神情略顯?淡,“是我親手造就了這一場人間悲劇,且不管簡衍是對是錯,我付出的情感是真的。素兮。如果沒有穆百里的出現,也許、也許事情不會變成現在這樣,你說我是不是做錯了?”
“公子沒有錯,錯的是簡衍。”素兮輕嘆,“你現在是可憐公主腹中的孩兒沒有父親,可如果不那麼做,也許失去父親的會有更多。一旦面臨戰爭,孤兒寡母將不勝枚數。公子與簡衍從小一塊長大,心中不忍也是人之常情。”
“然而錯就是錯,每個人都要爲自己的錯誤付出代價,誰都不會例外。公子的難過只是一陣子,還是好好的冷靜一下!等到事情過去,就不會這樣難受了。”
素兮不敢提起穆百里的事情,免得公子會更加難受。所謂的心軟可憐,也不過是因爲自身帶着悲涼,所以看什麼都覺得感同身受罷了!
等到事情過去,感觸就不會一樣。
當年的自己,又何嘗不是如此呢?
無奈的輕嘆一聲,素兮擔慮的望着虛弱至此的趙無憂。公子已經很久沒有這樣虛弱過了,奄奄一息得好像隨時都會背過氣去。
這一次,公子是真的傷了心。那一去不回的男子,如同蠱毒一般烙在心口上,割捨不去又隱隱作痛,將伴隨着她的一生,與性命同在。
沐瑤在尚書府門口等了很久都沒能等到趙無憂回來,心下存疑,“不是說先行回來嗎?這是怎麼了?都這麼久了還沒回來,不是半道出什麼事兒了吧?”
“郡主不要擔心,姑爺大概是半道上耽擱了吧!來人說,姑爺的身子不好,所以皇上特意恩准,連相府都來了消息,說是讓公子先行回來。”霍霍一開口就沒完,“說不定現在就在路上呢,郡主一大早得知姑爺要回來了,早早等在這裡,一定會感動……”
“別說了!”沐瑤有些心煩,“你讓人去看看,怎麼還不回來。”
霍霍撇撇嘴,轉頭看了奚墨一眼。
小桑榆撅着嘴,“奚墨哥哥,大哥哥爲何還沒回來?”
“不知道。”奚墨搖頭,“公子的心思慣來不好猜,等着就是。”
小桑榆點點頭,突然眼睛一亮,驚喜的尖叫起來,“快看,是素兮姐姐!那個一定是大哥哥的馬車!”
順着小桑榆手指的方向看去。的確是趙無憂的馬車,一旁隨着面色凝重的素兮和溫故,兩個人看上去面色僵冷,似乎情況不是太好。
沐瑤當即迎了上去,“相公?”
素兮攔下了沐瑤,“郡主。”
“怎麼了?”沐瑤頓了頓,神色微微緊張起來,面上的笑靨逐漸散去,“相公出事了嗎?”
“公子的身子不太好,所以郡主不要輕易打擾。”素兮說得格外含蓄,但言外之意是什麼,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小桑榆擔心的站在馬車旁,“素兮姐姐,大哥哥這是怎麼了?”
素兮輕嘆一聲,俯身撫過孩子稚嫩的面龐,“大哥哥沒什麼事。只不過身子不太舒服,所以小桑榆要乖,不要擾了大哥哥養病,知道嗎?”
孩子連連點頭,“桑榆明白。”
趙無憂是被溫故攙下馬車的,整個人都脫了血色,看上去好像隨時都會倒下。她站在那裡裹着厚厚的狐裘,氣息奄奄的看了一眼尚書府門口跪了一地的奴才,然後將視線落在圈紅了眼眶的沐瑤身上。
眸光微涼,素白的臉上浮現出慣有的溫潤笑靨,趙無憂輕嘆一聲笑道,“我沒什麼事,郡主不必擔心。來的時候去了一趟簡家所以耽擱了,讓郡主久等,是無憂的不是。”
“如初?”沐瑤愣了愣,極是擔慮的望着她這副模樣。“你趕緊進去吧!”
簡家的事情,沐瑤早就知道了,所以也不用趙無憂多加解釋。
回到了自己熟悉的聽風樓,回到了屬於自己的幽靜,趙無憂站在梨樹下瞧着那碧綠的葉子,微微紅了眼眶。今年梨花盛開的時候,她還跟簡衍兩人同坐梨花樹下,賞花對飲喝得半醉。
以後再也不會有這樣的畫面,明年梨花盛開的時候,他墳前也該荒草漫長了。
躺在軟榻上,素兮將屋內的爐火都挑得旺盛,可趙無憂還是嘴脣凍得發紫,整個人都裹在厚厚的被子裡瑟瑟發抖。
“怎麼會這麼嚴重?”素兮焦灼,“你到底會不會治?早些年沒見着你,公子也不曾這般嚴重過,怎麼你現在越治越壞了?溫故。你不會是半路出家的庸醫吧?”
她就差沒說出,你鬼宮也不過如此,盡是些不中用的。
溫故輕嘆一聲,收好金針銀針,然後極不友善的白了素兮一眼,“我是大夫,又不是大羅神仙轉世。我治得好她的身子,可是治不好她的心。這心病在心裡頭,我又沒辦法把她的心掏出來,換個鐵石心腸進去。她到底爲何會這樣,你還不清楚嗎?何苦還來怪我。”
說起這個,溫故也是一肚子火,“那臭小子自己惹下的孽債,如今是要把人生生折磨死,簡直是、簡直是……”許是一時語言,找不到什麼好詞。溫故只能恨恨一句,“豈有此理。”
清晰可見的,是話語中的心疼與擔心。
音落,溫故轉身出門,“我去煎藥,你好好陪着她。”
素兮點點頭,趙無憂的身上還有些燒,但不管什麼時候,這腦子裡永遠都是清醒的。清醒得無與倫比,只是這眼睛還是有些不太舒服,溫故說最近她哭得多,再這樣下去估計會落下病根。
可發生了那麼多事,怎麼能平靜?
“公子?”素兮蹙眉。
“你聽,京城內外好熱鬧。”趙無憂低語。
素兮頷首,“使團議和歸來,平息了兩國戰爭,還老百姓一個太平盛世。皇上一高興,如今大赦天下,難免熱鬧一陣。”
“有人哭有人笑,怎麼就那麼不真實呢?”趙無憂笑靨微涼,“去幫我把書拿來,反正閒着也是閒着,總該做點什麼打發時間纔好。”
素兮依言,“溫故說公子的眼睛未愈,還是要好好休息纔是。”
“睡太多,會變傻的。”趙無憂輕嘆一聲,“我睡不着。”
素兮有些猶豫,低低的開口,“公子爲何不問一問卑職,這東廠的事?”
“問了又能怎樣呢?”趙無憂輕笑兩聲,“問過之後呢?我還能插手嗎?我有能力插手嗎?雖然我現在是有功之臣,我也有足夠的能力自保,可我很確定自己沒有那能力,可以挽救東廠。明知不可爲而爲之,我還沒有這樣的勇氣。”
素兮沉?。
翻開書籍,還是那一本史記,修長如玉的指尖輕輕撫過那一行,不知道被撫摸過多少遍的字跡。趙無憂苦笑兩聲,“早知道會這麼痛苦,是不是該早早的懸崖勒馬呢?可是若沒有這一筆色彩斑斕,此生該是何等的無趣?”
“公子?”素兮頓了頓。
“我不後悔。”她笑靨蒼涼,“素兮,我想睡一覺,別讓人來擾了我。”
素兮點點頭,“公子放心,卑職就在外頭守着,郡主那頭卑職也會說清楚的。”
趙無憂也不多說什麼,翻個身就躺在了被窩裡。屋子裡很冷。她從來不知道原來聽風樓這麼冷,一個人的身子可以涼到這種程度,就好像渾身的血液都已經結凍,冷到了骨子裡。
在自己的屋子裡睡,好歹還能睡着一些。睡着的感覺真好,可以什麼都不管,什麼都不顧。什麼都看不見,什麼都聽不見,什麼都不去想。
包括那個,消失不見的死太監。
這一覺可真長,京城內外的鞭炮聲,焰火在空中崩裂,都在慶祝大鄴與荒瀾的議和成功。舉國同慶的日子裡,簡家悲喜交加,絕望到了極點之後又逢生了最後一抹希望,大悲大喜過後只剩下悲涼的嗚咽。
尚書府安靜得很,皇帝也知道趙無憂的身子不好,所以這一場慶功宴邀請了所有的使團臣子,唯獨少了趙無憂。
趙無憂也不管東廠的事該怎麼落幕,只曉得自己好累,一顆心疲倦到了極點,只能沒日沒夜的睡。好在她是有功之臣,又生來就脾氣怪異,也沒人敢來叨擾她的安寧。
一覺睡醒,燭光搖曳,窗外那崩裂的煙花格外的絢爛。
素兮疾步進門,“公子醒了?”見着趙無憂將視線落在窗外,當即請罪,“卑職疏忽,忘記關窗戶,擾了公子。”
“這一覺睡得正好。”她低語,“素兮,攙我起來。宮內如何?”
“皇上大宴羣臣,明兒就該論功行賞了。”素兮爲趙無憂更衣。
外頭的夜色真好,這裡不像荒瀾,夏日裡的京城透着一股子悶熱,一點都不冷。也唯有趙無憂會覺得冷,這厚厚的裝束,還真是讓人有些心疼。
素兮依舊在梨園裡擺上了軟榻,“公子,今夜的煙花很好。”
趙無憂躺在軟榻上,“這個時候要是有一壺梨花酒,那便最好了。”
“公子不可喝酒,這身子……”素兮頓了頓,瞧着趙無憂那眼神,也只得輕嘆一聲,“那就喝一點點,不可讓溫故知道。否則那老頭絮絮叨叨的,可把耳朵都給磨出繭子了。”
趙無憂輕笑兩聲,素兮便去取了一壺梨花酒。
梨花樹下梨花酒,物是人非難再回。
且將餘生付長醉,一夢千年何惜哉?
素兮拿了兩個杯子,倒上兩杯酒,然後笑了笑道,“卑職得保持清醒,是以不能陪公子喝酒,但有人可以作陪。公子莫要貪杯,無論歡喜還是悲傷。”
趙無憂頓了頓,瞧一眼桌案上的兩杯酒,眉心微蹙的望着行禮退下的素兮。
杯酒下腹,身子更冷了。
“一人獨飲,一人獨醉又有何趣呢?不如讓本座來陪趙大人喝幾杯,不知趙大人意下如何?可願捨得這梨花佳釀?”音色沉沉,從那陰暗處幽幽傳來。
不見其人,先聞其聲。
手中的白玉杯盞頃刻間落地,當下四分五裂。
白衣勝雪,消瘦的她徐徐站起,站在梨花樹下。天空中有絢爛的焰火霎時散開,倒映着那張蒼白的容臉。她站在那裡,模糊的視線裡有一襲玄袍緩步而來。
她覺得自己是在做夢,夢到了不該夢見的人,在夢中達成所願,圓了這一份不太可能的心思。
那人緩緩而來,眉目溫柔,笑靨溫和。
他走到她跟前,俯身撿起地上的狐裘,抖落了狐裘上的葉子,舉止溫柔的與她披上。溫暖的指腹,拂過她的眼角眉梢。摩挲着她冰涼的面龐。
極是好聽的靡靡之音在耳畔徘徊,磁重之音透着一絲笑意,“許久不見,便都忘了嗎?”
見她依舊愣在那裡,他俯身抱住了她,將她摁在自己的懷中,力道稍沉。她的臉緊貼着他溫暖的胸膛,那溫度幾乎灼傷了她,讓她心跳加速,呼吸急促。
她聽見了屬於他的心跳聲,感受到屬於他的溫度。這感覺不像是醉了,也不像是做夢,如此真實,如此——令人眷戀。
“我們拜過天地,稟過父母先人,這輩子你都只能是我一人之妻,我怎捨得丟下你一人。情非得已,讓夫人擔慮,是爲夫的不是。”他吻過她冰涼的面頰,笑靨如初。
“原來終是我喝醉了。”她斂眸。
他一愣,然後突然將她打橫抱起。
驚得趙無憂當下抱緊了他的脖頸,駭然瞪大眸子。
“如今還覺得是醉了嗎?”他蹙眉看她,“你可看清楚,我是你的夫。若還不清楚,那隻好做給你看咯!嗯……”
他尾音拖長,輕柔的將她放在軟榻上躺着,“不知道身子不好嗎?還敢喝酒,不要命了?”卻在話語的結尾處,用一個吻來結束所有的擔慮。
夏夜涼風,脣齒相濡。
這纔是最真實的感覺,不是嗎?
他爲她褪去鞋襪,然後用掌心捂着她冰涼的腳丫子。“這樣會不會暖和一些?”
她仰躺在軟榻上,瞧着近在咫尺的那張臉,逐漸圈紅了眼眶。顫抖的手,輕輕撫上他的面頰,那一份久違的喜悅快速取代了冰涼的痛楚。
溫故端着藥,在遠處愣了半晌,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不好好吃藥,卻在這裡偷偷喝酒,我該拿你如何是好?”他略顯無奈的望着她,起身朝着溫故走去。且不管怎樣,這藥還是得吃。
可還沒走出幾步,便聽得身後有風浮動。
那纖瘦的女子快速掀開了毯子,赤着腳下了地,瘋似的衝向他。
背上一涼,是她從身後緊緊的抱住了他。如玉的胳膊,死死的箍着他的腰。將這冰涼的身子都貼在他的脊背上。
見狀,溫故輕嘆一聲,端着藥??走開。也難怪素兮會退開所有人,原來該回來的終於回來了。難得見着趙無憂重展笑顏,可溫故心裡卻不知該喜還是該愁。
正如他對宋昊天說過的一樣,深陷兒女情長,未見得就是好事。
“死太監。”趙無憂哽咽了一下,終於相信他是真的回來了。
輕嘆着轉身,穆百里輕輕的將她打橫抱起,“外頭風涼,回屋吧!”他走得很小心,這一步一頓的姿態,彷彿抱着全世界,這比自己性命還重要的女子,幾乎可以取代他的全部。
她紅了眼睛看他,看着那焰火不斷的在天空炸開。斑斕的色彩落在他身上,如夢似幻。那濃墨重彩的臉,近在咫尺,卻始終給人不真實的感覺。她想着,是不是因爲眼疾未愈,所以看他的時候會這般模糊?
臉上一涼,她這才明白原是落了淚,所以纔會如此視線模糊。
柔軟的牀榻,溫柔的男子,依稀恍如夢中。
他伸手撫過她的眉眼,“中途出了點事兒,我沒能及時回來。我思慮再三,乾脆提前回宮,趕在了你們的前頭,也免得到時候再出意外。”
她冰涼的柔荑反握住他的手,淚眼迷離的望他,卻沒有半句言語。
“莫哭,眼睛還疼嗎?”他吻上她的眉眼,“我回來了。”
他說得很輕,她卻哭得很認真。
積蓄了半月的情緒頃刻間悉數爆發,再也沒能收住。不曾分別,哪會知曉這份情義原來已經深入骨髓,若無離別,怎知失去對方是件如此生不如死的事。
他高估了她的承受能力,她也低估了他對自己的影響力。
“你可知我真的以爲你回不來了?”她泣淚。
他心疼的拭去她臉上的淚痕,“我心知你會難受,卻未料想竟是如此痛徹心扉。我道自己用情比你深,豈料你我仍是旗鼓相當。此後我必定來去有音,絕不叫你空等,也不教你如此擔驚受怕。”
“若你違背誓言,我當也叫你嘗一嘗等待的滋味。”她拭淚,抓緊了他的衣襟。許是想看得更清楚一些,可這淚眼朦朧的,又怎麼能看得清楚呢?
罷了,橫豎他都在自己心裡,看不看得清楚其實也沒那麼重要。
“在你們回城之前,我已經入宮見過了聖上。”穆百里輕吻着她的眉心,將她擁在懷裡。半月未見,她的身子竟然這樣涼,可見這些日子她並不好過。心裡是歡喜的,又是心疼的,百感交集。
“那雪狐呢?”她問。
“雪狐在蝶園裡,而白狐已經送進了宮裡。”穆百里長長吐出一口氣,“拿雪狐的血入藥,佐以溫故的醫術,你體內的寒毒將很快被祛除殆盡。而皇上那頭,還以爲這白狐是聖物,將會小心供養。不會被人察覺。”
趙無憂點點頭,“你當真沒事嗎?”
他淺笑,“怎會沒事?心好疼。”
她嗔笑,又哭又笑了一夜。
等着哄了她睡着,穆百里這才悄悄的走出房間。站在底下的梨園裡,仰頭望着那點着燈的屋子,眼睛裡有流光微顫。
胸腔裡一陣翻滾,他急忙背過身去,當即一口淤血匍出脣。身子重重的靠在了梨樹上,瞬時脫色的面容,脣角仍帶着淺淺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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