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
天穹響起悶雷,在隆冬時節極少見的一道閃電劃過滂沱風雪,撕裂夜幕。
照得少年滿是泥水的臉龐慘淡如鬼。
蕭戩艱難地爬起身,猶如瘋癲般,“我是不懂,可我清楚,寧可死了,人的氣節和風骨也不能丟!”
他身影踉踉蹌蹌,朝遠處懸崖走去。
柳先生撐着傘,靜靜地看着這一切,沒有任何阻攔的意思。
他只說了一句,“你只顧自己的風骨和氣節,可曾想過自己姐姐的付出、委屈和痛苦?”
蕭戩渾身一僵,神色變幻不定,呆呆地立在懸崖一側,卻遲遲邁不出那一步。
小時候到現在,和姐姐相依爲命的一幕幕像走馬觀花般出現在腦海中。
有吃的,姐姐從來讓自己先吃飽。
隨着年齡大了,姐姐便獨自打地鋪,把家裡僅有的一張牀讓給自己。
夏天酷熱,自己睡着時,姐姐就一直爲自己扇扇子,驅趕蚊蟲,自己卻被叮了一身包。
偶爾自己深夜醒來時,姐姐纔剛忙活完準備睡下。
姐姐每天就像有使不完的力氣,做着忙不完的事情,爲他人勞作賺錢、耕地、澆水、挖野菜、縫補衣裳、爲自己煮飯、燒水、洗衣……
一直忙碌到深夜,天還沒亮就又起牀忙碌……
天天如此。
年年如此。
可姐姐從不曾訴苦,她總是在笑,不曾被辛苦和貧窮改變過。
哪怕生病,姐姐也從不讓自己知道,依舊用那單薄的身影撐起貧窮艱辛的每一個日子。
蕭戩記得,姐姐曾昏倒過好幾次。
有時候是太餓了。
有時候是太累了。
這一切,蕭戩都記得,埋在心中。
很多次,他會默默地做好自己的事情,然後盡力幫着姐姐去做一些瑣屑事情。
可姐姐總是笑着把他攆開,叮囑他只專心讀書就行,那些煩勞,不用他管。
蕭戩讀書刻苦勤奮,因爲他渴望以後出人頭地,再不讓姐姐過這種在貧寒困苦中煎熬的生活了。
他如今不想讀書,也是因爲不忍姐姐拿命去賺錢來供養自己。
只是……
當得知生活背後的殘酷真相,蕭戩才發現,貧苦和艱難再煎熬,終究可以忍過去。
可當內心的尊嚴、氣節被徹底擊垮時,那滋味竟會那般痛苦,那般無法忍受。
他不懂,生而爲人,何必爲活着而放棄自尊和氣節?
也無法接受,自己之所以能活着、能上學、都是姐姐出賣尊嚴和身軀換來的!
爲何要這樣?
哪怕活不下去,死了就好,何必糟踐自己?
蕭戩氣喘吁吁,眼睛漸漸泛紅,情緒又快失控。
“在這世上,誰都可以詆譭你姐姐,唯獨你蕭戩不能。”
悄然間,柳先生立在蕭戩身旁,撐着油紙傘,擋住少年頭頂的漫天雨雪。
“咱們讀書人的學問,既在書本上,也在書本之外。”
柳先生的聲音,就像黑暗風雪中的一座暖爐,讓人心靜。
“世事洞明皆學問,你才十三歲,還不懂微言大義,亦不通世事人情,切記莫要把書中那些道理,視作自己所要尊奉和堅守的氣節和風骨。”
咔嚓!
閃電肆虐,風雪呼嘯。
一把油紙傘,穩穩地撐在那,爲少年遮風擋雪。
蕭戩抿着脣,眼神惘然道:“若書中道理不可信,還讀書作甚?”
柳先生道:“盡信書不如無書,我輩讀書人讀書,要明心見性,觀天地、觀衆生、觀自我,而不是隻生硬地記住書上那些道理。”
說着,他扭頭看向蕭戩,“我只問一句,相比你心中的憤怒和憋屈,你姐姐心中的痛苦和委屈,你可體會過?”
蕭戩沉默了。
“走吧,去我家。”
柳先生一手撐着油紙傘,一手攔住少年瘦弱的肩膀,“今夜,我跟你聊一些書本之外的事情。”
蕭戩本欲掙扎,可仰頭看了看身旁柳先生那張清瘦的臉龐,他最終還是邁步,藏在先生的傘下,和先生一起穿過風雪狂舞的夜色,漸走漸遠。
……
爐火洶洶,讓簡樸的房間內溫暖如春。
爐火旁,柳先生坐在那,跟蕭戩聊了很久。
所談事情,無非是紛攘世事,人心糾葛。
蕭戩似懂非懂。
他終究只是一個鄉野少年,不曾離開過這座幾乎與世隔絕的村落,眼界和認知都侷限於小小的一塊天地中,又怎會懂得人心幽微,世事紛雜?
可他那心中積攢的滿腔苦悶和憤怒,則像堅冰般一點點融化在柳先生的言辭之間。
談到最後,柳先生忽地道:“你可知道,咱們村子其實很特殊?”
蕭戩一呆,“特殊?”
柳先生卻沉默了,最後只說道,“這些現在告訴你,有害無益,等以後時機到了,我再一一與你細說。”
晨曦破曉,天光熹微。
外邊風停雨住,雪也不下了。
柳先生本打算留蕭戩吃早飯,卻被蕭戩拒絕。
他跪在地上,以一種莊重的大禮朝柳先生認認真真叩首三次,便起身匆匆而去。
他現在只想回家。
回到姐姐身邊。
……
天寒地凍,四野白雪茫茫。
當接近家的時候,蕭戩內心卻有些忐忑和羞愧,就像個犯錯的孩子。
不知當見到姐姐時,該說些什麼,才能保住自己內心那一點自以爲是的尊嚴。
徘徊猶豫了許久,蕭戩最終深呼吸一口氣,咬牙走進了家。
可很快蕭戩就愣住。
往常這個時候,姐姐早就起牀,或在燃火煮飯,或在爲自己準備洗漱的溫水。
往昔那些年,幾乎天天如此,蕭戩也早已習慣。
可現在,那習慣的一幕幕卻不見了。
破舊的院落裡,白雪堆積,還未來得及清掃。
一羣本不該出現的人,卻立在院子中,腳印把白雪踩出凌亂的黑色污垢。
那些人有李正和他父親李雍、母親魯芝,村子西頭的洪屠戶、村南的張貨郎……
在這清晨時分,這小小的破落院子裡,竟站了許多雲夢村的人。
蕭戩目光一掃,眼眸一下子瞪大。
在那些身影前,一道身影躺在白雪中,腹部有一個血窟窿正在流血,把附近地面的白雪染成刺目的猩紅色。
那身影蜷縮在那,一動不動,只穿着一襲單薄的粗布麻衣,凌亂的長髮鋪在鮮血浸透的雪地上,就像一片野草枯死在風雪中。
那……是姐姐!
蕭戩腦袋轟的一聲,像被人用重錘砸到,眼前一陣發黑,天旋地轉,整個人噗通一聲跌坐於地。
昨夜,柳先生的教誨,讓蕭戩早已意識到自己是有多自私、愚蠢和不懂事。
在返家的路上,內心更是愧疚、忐忑、自責,早做好了只要見到姐姐,就跟姐姐道歉、認錯、悔改的準備。
保證以後再也不讓姐姐傷心了。
可蕭戩卻萬沒想到,當再次見到姐姐時,姐姐卻躺倒在了血泊中!!
一下子,蕭戩胸腔似要炸開,連滾帶爬地跑到姐姐身邊。
“姐,你怎麼了?你醒醒啊——!”
蕭戩雙手緊緊抱住姐姐那已變得冰冷堅硬的身體,嘶聲呼喚。
少年眼眸充血,面頰扭曲,身軀都在顫抖,淚水止不住地流淌而下。
“姐,我錯了,我不該那般罵你,我真的錯了,求求你,快醒來好麼?”
“不要丟下我,一定不要,你常說會陪着我一起長大的,你怎麼能拋下我一個?”
“姐!你醒醒啊——”
少年像崩潰般,哭聲如野獸低沉的嘶叫。
附近,雲夢村的一衆村民神色各異,目光下意識看向一個人。
那是李正的母親魯芝。
魯芝手中兀自握着一把尖刀,刀刃染血。
“看我幹什麼?”
像被刺激到般,魯芝尖叫道,“這小婊子勾引我丈夫,簡直該浸豬籠,我一刀捅死她,還算便宜了她呢!”
聲音響徹這座小院。
那些村民都沒吭聲。
這似乎助漲了魯芝的氣焰,擡手一指,“還有你洪屠戶,你這臭不要臉的和這小婊子也有一腿,我殺她,你是不是最心疼?”
洪屠戶陰沉着臉不吭聲。
“魯芝!蕭容人都死了,你能不能少說點?”
張貨郎忍不住皺眉道。
魯芝一聲冷笑,“你張貨郎也不是什麼好東西,真當大家不知道,你揹着你媳婦和這婊子偷情的事?”
張貨郎惱怒,大罵出聲。
“夠了!”
李正的父親李雍站出來,滿臉鐵青,“人都死了,還不夠嗎!”
魯芝丟下尖刀,掩面哭泣,“好啊,你捨不得這婊子是不是?竟還心疼那婊子被我殺了!”
身材魁梧的李正也不滿地看着父親,“爹!那婊子該殺!何須同情?你自己做的都不光彩,還不允許娘說了?”
李雍愈發惱怒了,厲聲訓斥。
整個院子都被爭吵聲充滿。
蕭戩腦袋亂哄哄的,只緊緊抱着姐姐冰冷的身軀,失魂落魄。
姐姐手中,猶自攥着一個雞蛋。
根本不用想,這是姐姐爲他準備的,姐姐自己是根本不捨得吃的……
這一刻,蕭戩整個人崩潰了,胸腔急劇起伏着,哭也哭不出來,渾身像篩糠般顫抖,整個人呆滯在那。
昨天,他因爲姐姐出賣尊嚴和身軀而感到恥辱,認爲這是一件讓他生不如死的難堪事。
今天,當他試圖去跟姐姐彌補過錯時,卻已沒有機會了。
直至此刻,十三歲的蕭戩才終於明白,什麼纔是真正的“生不如死”。
蕭戩本就是病傷之軀,而昨夜雨雪滂沱,自尋短見的蕭戩又被雨雪傷了元氣。
在柳先生家談話一宿,未曾閤眼,更讓他整個人的精氣神都快耗盡。
而此時目睹姐姐之死,悲痛欲絕之下,整個心神崩潰的同時,身體也已扛不住。
完全沒有任何預兆,他的意識變得模糊、昏暗,無聲息地倒在雪地上,雙手兀自緊緊抱着姐姐。
那些村人還在爭吵。
一人推門而入,當目睹躺在血泊中的姐弟二人,不由發出一聲長嘆,“夠了!”
來者,是私塾柳先生。
小院中的爭吵聲戛然而止,陷入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