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秦文廉去滬江大學作演講,是小泉早就安排好的。他對中國文化研究頗深,深知要征服中國的軍隊並不困難,困難的是徹底征服中國人。中國人的行事準則由他們博大的文化中所產生,並不像西方人那樣,根據利益的得失來判定。所以,要佔領中國,更要從思想上精神上佔領,要想辦法讓他們的人爲大日本帝國說話,這也是“以華制華,以戰養戰”的精髓。雖然在現在這種時候,秦文廉這樣公開露面極其危險,但這次演講絕不能取消,尤其是在盧光潔遇刺後,不能讓中國人覺得他們的行動見了成效。他決定去找祝炳卿,希望他能夠配合這次演講的護衛工作。
同時要去找祝炳卿的,還有馮如泰。他們一個拿着“國家大義、民族存亡”壓着他,要他將日本人擋在滬江大學的門外,另一個則用“秦瓊用三十六路秦家鐗換取了七十二招羅家槍,關鍵時候他留了一手”來暗示他要爲自己留條後路,希望他能真心配合日本人,並允許日本特工這次帶着槍進入租界。
祝炳卿誰都沒答應,卻又誰都答應了。他對兩個人說了同樣的話——他可以派人手到滬江大學,並保證不讓任何人帶着一槍一彈進入。表面上看起來,他這一招似乎既保全了“民族大義”,又在日本人那裡爲自己留了一條後路,其實不然。他這個租界總探長做得不易,看起來不與任何人作對,也不向任何人乞好,實際上,他這樣煞費苦心地平衡着各種勢力之間的關係,無非是不想讓這個表面平靜的彈丸之地變成另一個充滿殺戮的戰場。他從來不對別人講什麼“忠心愛國、天下存亡”,但他心中也有一個民族大義,他把這個大義具體化,具體到這個小小的租界,具體到他力所能及的範圍內,具體到他能做的每一件小事,具體到他所能保護的每一個人。
秦文廉這幾日十分苦悶,總是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秦太太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也不敢問,只能用擔憂的眼光望着他。他揹着漢奸的罵名,跟着汪精衛和日本人談判,近日汪精衛和日本人的協議終於簽了,但日本人卻臨時把協議改了,單單停戰後是允許日本在華駐軍這一條就和當時停戰和談的初衷背道而馳。這和“滿洲國”有什麼區別?日本軍隊不走,何以服衆?他有時真想一走了之不幹了,可又覺得就這樣丟下汪先生有點不太仗義,偌大的上海灘,能讓他傾訴苦悶的,也只有鬱國華了。想到這裡,他又一臉憂鬱地出了門,心想,去辦公室他把我當漢奸趕出來,在家裡,他最起碼不會趕一個老同學出門吧?
鬱國華見秦文廉都到了門口,只好將他請到家中。兩人默默地品着杯中的酒,心中各有滋味。
秦文廉嘆道,“記得在早稻田大學讀書時,你我也經常這樣對坐小酌,那時候我們喝的是最便宜的清酒。國華兄還曾經寫過‘獵獵龍旗膽,醉夢清酒香’的詩句啊。一晃你我都已經是滿頭華髮之人了。”
鬱國華不冷不熱地說,“日本的清酒雖好,卻綿軟了一些,喝的時間長了,難免人會挺不起脊樑。所以我現在還經常喝一點老白乾,那才叫‘烈酯醇香,四品皆全’。你要不要嘗一點?”
秦文廉苦笑了一下,“國華兄不要再明着暗着挖苦我了,清酒也罷,老白乾也好,在歷史的洪流中,都只不過是滄海一粟。江南大儒呂留良比起你國華兄怎樣?人家敢在大門上寫着‘清風雖暖我不問,明月無光入我懷’,可後來呢?天下百姓都入了大清國,一樣地安居樂業着,一樣地太平盛世着。”
鬱國華立刻板起了臉,“文廉啊,你今天來不是讓我和你一起去享受那太平盛世、安居樂業的吧?”
秦文廉雖然心中苦悶,但依舊固執地堅持着自己的理念,“你以爲抗戰會有出路嗎?汪先生離開重慶之前,所謂的大後方已經岌岌可危,到了不戰自潰的地步。通貨膨脹和經濟危機先不講,就說****的戰力,一個團裡就會有三五百人在吃空餉,這還是很正常的事情。你說這場戰爭能打贏嗎?”
鬱國華一身浩然正氣,“抗戰必定會遇到許多艱難困苦,寧可拋頭灑血,也不能喪權辱國啊。”
秦文廉悠長地嘆了口氣,“我也明白,目前和日本人求和是要損失一些主權和利益,我何嘗不心痛啊,但最起碼我們還能爭取到一個休養生息的機會,不至於玉石俱焚。”
說完,秦文廉想起被日本人臨時修改的協議,內心頓然痛苦起來,喝了口酒,埋下頭不說話了。
鬱國華語重心長地說,“文廉,民族和國家的命運,可不是兒戲。更何況你是在與虎謀皮,飲鴆止渴。千萬別一失足成千古罪人啊。”
秦文廉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他已經有些喝醉了,踉踉蹌蹌地站起來,說道,“國華兄,目前的形勢是戰必敗,敗必亡。也許我會成爲千古罪人,但我也要走這一步,而且我現在已經是過河的卒子,回不了岸了。國華兄,我要告辭了。謝謝你還認我這個老朋友,還能聽我嘮叨幾句。”
鬱國華起身就要送他,“文廉,以老朋友的身份,你什麼時候來我這裡我都歡迎。但你要執迷不悟,誰都幫不了你。”
秦文廉將鬱國華攔在門內,“國華兄的心意我領了,我要回去了。明天,我還要去滬江大學爲新政府演講。但願我此番操勞,能夠修成正果。告辭。”
鬱國華在窗口看着秦文廉離去,看他身後還跟着兩個便衣,想起昔日那個颯爽灑脫的秦文廉,心中不由黯然起來。
秦文廉因了協議的簽訂而喝悶酒,小泉和石井同樣在喝酒,只不過他們喝的是慶祝的喜酒。不僅如此,酒到深處,他們還自我陶醉地跟着廣播唱起日本民謠《插秧歌》,小泉一邊唱,一邊做着插秧的動作,像舞蹈一樣。唱畢,小泉坐回了榻榻米上,又喝了一杯酒,說道,“我小的時候,每年春天,全家都唱着這首歌在水田裡插秧。那是多麼快樂的日子啊。石井君,我們在中國的戰爭不會持續很久了。我們將很快回到日本,戰場上的孩子們也會回到父母的身邊。又可以過上以前那麼快樂的日子了。因爲,我們和汪精衛正式簽訂了一個協議,這意味着汪精衛馬上就要成立新的中國政府,他將取代重慶的蔣介石政府。這樣我們最終取得對華戰爭的勝利就不遠了。”
石井認真地問道,“大佐,汪精衛一定會取代蔣介石成爲中國的領導人嗎?自從長沙會戰皇軍進攻不力以來,蔣介石在老百姓中間的呼聲很高啊。”
小泉笑道,“石井君,老百姓都是烏合之衆,他們就會跟着瞎起鬨。汪精衛的政府不打仗,不死人,我們的軍隊在前線再打幾個勝仗,加上秦文廉這樣的政客學者去宣揚,用不了多久,汪精衛的呼聲就會超過蔣介石的。石井君,爲了配合汪精衛政府的政治攻勢,我們還有一件很重要的事要做,就是要看住那些參加簽約的中國人。不能讓他們將協議的內容泄露出去。”
石井疑惑道,“看住他們?小泉大佐,協議裡邊都寫了什麼內容?”
小泉搖搖頭,“這些內容連我都不知道,據說雙方約定是永不公開的。但是一定是對我們大日本帝國大大地有利。如果泄露,那麼中國人就不會擁護汪精衛了。另外,參加簽約的除了汪精衛還有另外幾個中國人,軍統一定會想辦法來滲透的,所以對這些人要不間斷地監視。必要的時候,可以用一些非常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