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該是白煙細雪的日子,清晨起來,卻是滿世界的大霧。
玉兒裹着厚厚的毛裘披肩從圓門出來時,莫平奴正背身面朝正門。
今天一大早,宮裡就送了信來,讓他們夫妻到宮裡去一趟,聽到這口信時,她還不知道他回來了。
此刻見到,還真不知道要說什麼,在圓門口停頓半下,才踏步上前。
聽到腳步聲,莫平奴回過身,兩人的視線似有若無地碰撞一下後,玉兒將視線調到門外的車駕上,“都準備好了?”問身旁的侍女。
侍女答應着“都準備好了”,玉兒這纔將視線再次轉到丈夫的身上,“什麼時候回來的?”
“昨晚。”
“……”裹一下披肩,視線在他身後的樹枝上來回轉過兩下後,纔想到一個話題:“早膳用過了?”
莫平奴點點頭。
……兩人站了足足半刻,什麼話也沒說——他們能聊的事實在匱乏的很。
“時候不早了,還是先進宮吧。”玉兒先轉身出門,莫平奴就跟在她的身後。
車駕上了黃沙道,很快轉進了皇城的東門,莫平奴下馬,玉兒下車駕。
因爲霧氣的浸染、薄雪的融化,讓宮道上的青磚溼嗒嗒的,踩上去吧嗒吧嗒的響得清脆。兩個宮人頭前帶路,他們夫妻倆走在後方,過了第二道門,宮人便都退了下去,前面穿過一條窄道便是榮德殿側殿。
玉兒整理一下衣裙,順便看了看他的衣着,侍女說他昨夜回來的太晚,也沒有事先通知,所以屋裡也沒有個伺候的人,是在書房的榻子上躺了一夜,連被褥都沒蓋。
“等一下。”叫住他,順手整了整他的衣袖跟領口。
整領口時,很自然地看到了他脖子上的一處細小的傷痕——那是她咬出來的,現在看到才覺得那時候自己也確實夠心狠的,居然能咬出這樣的疤來。
“一會兒見過皇兄之後,去一趟母妃那兒吧?”語氣不是要求,而是試探式的請求。
“好。”
“如果……母妃說了什麼不好聽的話,你——不要出聲就行。”他在西北對王家人的態度,京城裡早已知曉,猜都猜得出來王太太妃那兒不會有什麼好話。
“我知道。”答得暢快。
待玉兒要轉身之際,莫平奴又加了一句:“辛苦你了。”這段時間,怕是她在孃家那邊沒少聽不好聽的話。
玉兒頓一下,擡眼看他,忽而一笑,“有的辛苦,就是還有希望。你不用顧忌我,他們怎麼不了我,只要你沒事,就一切都好。”
莫平奴看着妻子的背影,突然想到了姐姐曾經的一句話,他不是記得很完整,好像是說堅強的女人怎麼怎麼樣,這一刻,他覺得姐姐的話也許是有道理的。
夫妻倆來到榮德殿側殿時,尉遲南正在用早膳——今天是老將軍白崢喪事的第一天,朝會取消,也讓朝臣們可以第一時間過去拜祭,所以尉遲南難得起晚了。
側殿裡還坐着另外兩人,一個是太子睿,另一個便是莫蓉。
太子睿今天要替父親去白府拜祭,所以一早過來看看父親是否還有什麼交待,正要起身之際,莫平奴夫婦就到了。
雖說在場的都是一家人,可依舊還是逃不了規矩的束縛,你拜拜我,我拜拜你,一通繁文縟節之後,才各自做各自的事,該走的走,該留的留。
莫蓉跟玉兒留在側殿,莫平奴卻隨尉遲南去了西側殿。
“真得?”玉兒驚奇地看着莫蓉的小腹,剛剛龐朵無意中道出了莫蓉的孕事,讓玉兒大爲吃驚。
莫蓉笑着點頭。
看得出,玉兒的眼神中帶着些羨慕,孩子啊,多麼遙遠而溫馨的意外,她這一生不知道還有沒有這個機會?
姑嫂間雖沒有經常相處,可本身兩人還算談得來,又因爲孕事這個話題比較投契,聊意難免濃郁。
正聊得高興,莫平奴從門外進來,手裡攥着一卷暗紫的錦卷,一看便知道是聖旨,且他的眉角是上揚的,帶着幾分喜悅與勃發之氣,看來這西北兵權是非他們莫家莫屬了。
莫蓉一看便明白了大半——這場對匈大戰,怕就是要從平奴手上的這卷聖旨全面開始了。
“姐——”莫平奴本想開口跟姐姐說句什麼,卻被莫蓉伸手打斷。
“回去吧,有空去大哥那兒看看。”如今有大哥在朝,她就不必參與過多的事,尤其此時,在衆士族心中,莫家這小門第突然冒出來這麼多神佛,能讓人心服嗎?她就不必跟着湊熱鬧了,先讓他們在外面鬧吧,以後還有很多機會把她纏進去,用不着急在這一時半會兒,“回西北前,再來看看我就成了。”
待平奴夫婦一走,莫蓉以手撐腮,看着碗裡的湯水發呆,半天后纔開口問一旁的龐朵:“陛下呢?”
“剛纔單容華那邊來人說是身子有些不妥,硬是把人給拖過去了。”
單卿……搖頭笑笑,“單容華還有幾個月?”
“再不到三個月就要臨盆了。”
“難怪——”難怪這些日子她那邊那麼安靜,連張夫人都不過來了,原來這就快生了,怕把自己的福氣折騰沒了吧?“你說,如果我有什麼閃失,陛下會怎麼樣?”說這話時,莫蓉是帶着些許笑意的。
“娘娘……”她這麼說,龐朵還真是有點擔心。
“你覺得我會有閃失嗎?”神態頗爲俏皮。
“……”龐朵真被她的話嚇得不輕。
見龐朵的臉色泛白,莫蓉卻咬脣而笑,“跟你說笑呢,這世上我可以放棄任何東西,但不會放棄我的孩子,我的親人。”所以她不會輕易想不開什麼事,更不會拿孩子當賭注。
起身,裙裾拖地,“走吧,咱們也看看單容華去,她這臺戲都開演了,說什麼也得捧這個場。”
單卿最近在後妃中頗爲得意,既得王太妃的喜愛,又有了龍子,外面還有個張延做靠山,聽說開始變得招搖了,有些人說這是狐狸終於露出了尾巴,得了一點寵,就露出了張狂的本尊,到底是不是呢?
莫蓉只承認一點——這單卿算是個有耐性,有頭腦的人。她的無爲與張狂恐怕都不是她本來的面貌。
但這些都跟她莫蓉無關,她現在之所以要去捧她的場,目的很簡單,跟單卿一樣,都是要演戲給人看。
既然單卿都能囂張,以莫家眼下的實力,她莫蓉就更應該囂張了,否則莫家只在朝廷上騰達,那多遜色?後宮裡當然也要有一席之地才行。
不要小看了後宮這點席位,它被朝局控制着,同時也影響着前殿那個男人統治的世界。以往她不想得什麼賞賜,也不想要什麼晉封,一來是因爲實在沒想到會走到這一步,二來,莫家的勢力一直都很低迷,她太過惹眼反而不好,但眼下,她招搖一些,就可以讓莫家少受一點威脅,所以儘量試試看吧,反正她也不是什麼妖孽的料,無非就是多與她的夫君陛下相處。
莫蓉離開榮德殿的時分,莫平奴夫婦也出了宮門——王太妃一早便去探望白老將軍的遺孀去了,所以夫妻倆撲了個空,只得打道回府。
駙馬府離皇城並不算遠,繞幾條街也就到了。誰知走到東馬橋前,橋頭被堵了個水泄不通——白府就在東馬橋以東,橋頭上都是來送祭禮的車馬,根本過不去人。
只得繞路過去,莫平奴跳下馬,將馬繮繩遞給一旁的僕從,親自上前駕車——路太窄,他怕車伕的功夫不到家,撞到兩旁的牆上。
霧已散去,車駕吧嗒吧嗒地行在巷道里,玉兒忍不住擡手掀開簾子,沒想到他真得駕起車來了,心中生出了些微暖意……
有的時候,你不得不佩服老天爺的本事,他太擅於創造巧合了,巧的離奇,巧到狹路相逢。
誰會想到會在這樣一條不起眼的巷子裡遇上舊情人呢?
但他就是遇上了,正對面,無處可藏。
當對面馬車上的車簾子掀開時,當事的三人都很錯愕——
季姜先是看了看莫平奴,隨即又將視線轉到了妹妹的臉上……
時間就那麼靜止了下來,玉兒不知道自己在那條巷子裡說了些什麼,總之一出那條巷子,她什麼也不記得了。
不對,她還記得一件事,她記得莫平奴幫姐姐駕車了,還有,還有他們的神情。
他們的神情讓她聯想到了一些事,一些有心人故意想讓她知道的事——比如,她的丈夫曾經與她的姐姐有過相擁,有過親吻,有過……該死,她想這些幹什麼?那都是有心人故意想讓她知道的,她不想打聽那些有心人是誰,因爲一旦她打聽了,那就真得中計了,那表示她相信了,她懷疑了,她不要自己這樣。
“殿下——”侍女的敲門聲將她從胡思亂想中叫醒。
一轉眼,屋裡一片昏暗,已經這麼晚了?
“殿下——”
“什麼事?”
“殿下,該用晚膳了。”
“我不餓。”
敲門聲停止——
“把門打開吧。”是莫平奴的聲音,他也在?
“我真得不餓。”
她只是不想開門,就這樣。
“喀拉”一聲,整扇門從門軸處被搬開,莫平奴進來。
他當然知道她一下午在屋裡不出來是什麼原因。
“我後天回西北。”站在她的跟前,這麼說。
“哦,是嗎?”他有幾天是待在她身邊的,都已經習慣了,就算他說現在就走,她也不會驚訝。
“生氣了?”
“沒有。”她生什麼氣?他們甚至連話都沒說。她該生誰的氣?
“我……不知道你——你在想什麼,或者因爲哪一點不高興……”他仔細回想過,他甚至沒有看向季姜,幫忙駕車也是她要求的,那麼她還有什麼不高興的呢?
“我是不是特別的討人厭?”她倔強,她從不跟人低頭,僅這兩樣就足夠被討厭了,更何況還拆散人家的姻緣!
“以前,現在不是。”這是實話。
“你恨過我吧?”
點頭,“但現在沒有。”
“你還愛着她嗎?”她很想知道這個答案,雖然知道了也沒用,但就是想知道。
“我說沒有你會相信嗎?”
搖頭,她不相信。
那他還說什麼?反正她都不會相信。
“你……走吧,我累了。”背過身,看到他,眼前總會出現他跟姐姐在一起的畫面,頭很昏。
莫平奴俯視着她的後腦勺,他真弄不懂,爲什麼他的婚姻跟感情會這麼麻煩?怎麼別人都很順,就他這麼麻煩?
“你幹嗎?!”玉兒驚訝出聲,他竟然單手勾腰,將她吊了起來,似乎硬要抱出去,“莫平奴!”
懶得理她的叫喊,女人有時候就不能慣得太狠,“去吃飯!”
“你放我下來!”反過手,胡亂在他身上揪了幾把,可能是哪裡揪疼了,他的手微微鬆了一下,玉兒腳一着地,反身就開始推他,可她的力氣哪裡能敵得過他這個驅匈大將軍,一來二去,到讓莫平奴覺得好笑,想說她的力氣比蚊子大不了多少,笑着笑着,嘴角漸漸松下,忽而彎身一個熊抱,把妻子舉了老高,下巴就抵在她的胸脯上。
天很黑,呼吸很急,她很香……
玉兒忘記了是不是要做些什麼反抗之類的,但她似乎又並不想反抗……
撲騰——吱呀——屋裡充斥着嘈雜的聲響。
乾柴、烈火,一個易燃,一個在燃,火勢當然難以控制。
這個洞房花燭夜來得有點晚,不過到是挺熱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