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親臨邊疆督戰,在大魏國並不少見,何況此時此刻他該去一趟,一方面提高軍隊士氣,另一方面,這是洗雪魏國男兒恥辱的最後一戰,誰不想親歷到場,揮旌斬殺,感受一下嗜血豪情,嘗一口勝利的滋味?
在京都的最後一夜,尉遲南又來到了這方結識莫蓉的小院子。
桌子上擺着當年他跟太子吃過的那幾道菜,其中一道苦菊放在最中間——這次真得是她親手做得。
可是他卻絲毫未動。
莫蓉起身,將筷子遞到他手上,他卻伸手將她摟到了身旁,像個孩子,將臉埋在了她的腰腹間,雙手緊緊箍着她的腰。
他不知道該怎麼表達他的感覺,一切設想似乎都在順着他的思路慢慢變成現實,然而他卻越來越覺得有些東西漸漸變得不真實了。
他弄不清自己對她是什麼情感,他很想弄清楚,卻又不得其法,他是個自小便被教育成“剛毅”的男人,在情感上只懂得掠奪,不懂什麼叫給予,在他的世界裡,寡情少恩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男兒,所以他不喜歡,甚至討厭那些只知道聲色玩樂的人,先帝說他是因爲在軍中待久了,才落下了這麼個性格,做什麼事都是目的性很強,卻缺少人情味,對他的女人亦是如此。
尤其對她,從第一晚留下她,他就在強迫她,強迫她“參與”到他的計劃之中,然後在明知道會給後世惹麻煩的前提下,還強迫她給自己誕下幼子,以前他不信那些愛屋及烏的笑話,可如今他不得不承認,他確實更疼愛她的孩子,甚至非常堅信他們的兒子會更像他,他知道這樣不好,可就是控制不住。
他教兒子們做任何事都要集中精神,不要爲外界所影響,然而當那顆隕星落下,長子拿劍指着他時,他發現自己走神了,那個時候,他驟然覺得,自己也有了份人情味。所以,之後他儘量嘗試着把她放到局外。
可那已經太晚了。
她已經被那些“藤藤蔓蔓”纏的死死的,撈也撈不出去了。
多可笑的事,他是皇帝,萬人之上的尊崇,卻撈不住一個女人。
太醫說她身上的毒都清除了,李琛卻說她身上的毒來自可怕的巫蠱毒——太妃王氏的傑作,除不去,而她,始終如一的淡淡笑容,看不出是痛苦還是不痛苦。
他有種莫名的擔心,擔心這趟西北之行,會讓他失去些什麼。
但,他又必須去。
他始終是魏國的皇帝,生存下來的第一個身份便是如此。
莫蓉看着他的異常舉止,唯一能做的就是靜止不動,她不知道他怎麼了,也不想知道。
他們之間存在着一種莫可名狀的情感,兩人都沒有試圖去探尋,因爲探來也沒用,說愛嗎?愛是唯一的,他做不到,不愛嗎?卻有着千絲萬縷,扯也扯不清的關係。
她只能說他們是伴,她不吝自己的青春,不吝自己的溫柔,更不吝自己能給予他的一切,甚至做他的棋子,而他能給她什麼呢?榮華富貴?位高權重?是的,這些他確實都給她了,卻讓她手忙腳亂,痛苦不堪。
“等我回來。”他會償還一切對她的不恭。
她沒有答話,只是將額頭貼在了下巴上,感受着他的呼吸,她戀着他親暱時的呼吸聲,因爲只有這個時候,她才覺得他只是個男人,而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皇帝。
圈住他的脖子,突然很想哭,說來真是可悲,這個無恥的男人在她那狹小的世界裡居然佔據了大半的空間,除了他,她不能思念任何其他男人,因爲她只認得他一個。
哭得很傷心,嚶嚶而泣,就在他的胸前,一輩子都在對他笑,從不知道自己可以哭成這樣,不是爲他,也不是爲自己,就是爲了要哭,爲了像個正常女人那樣,在一個男人面前大哭……
今生今世,沒有愛過,委屈,今生今世,不敢相愛,委屈,今生今世,遇上你,委屈。
若要來生,還我。
天亮之前,啓明星獨自耀人眼。
窗內,尉遲南看着身旁的人兒,輕輕低下頭,狠狠咬在了她光 裸的肩上,直到出血爲止。
莫蓉疼得呻 吟,張開眼看,他也看着她,視線灼灼,但牙齒依然咬在她的肩上不鬆口,她的血就那麼粘在他的脣齒間,他看起來形同茹毛飲血的野獸。
咬過之後,他沒說任何話,就那麼離開了。
莫蓉捂着被他咬破的肩膀,愣愣的望着輕輕盪漾的紗帳……久久之後,才低頭看自己的肩膀,上面整齊地排着兩排鮮紅的牙印,像是標記。
緩緩又躺了回去,手指摸索着身旁的餘溫,好吧,這一切都由她來保存。
外面,鼓樂聲起,天色漸漸亮了起來,各宮的后妃們都在尋找自己最體面的衣裝,今天陛下親征,場面當然不會小,誰都不願意在這種時候輸下陣來。
唯獨崇華苑安靜如初——
莫蓉依舊睡着,睡得正熟。
小宮女往內殿探一探頭,小聲問龐朵道:“龐姐姐,咱們娘娘不去送陛下了嗎?其他娘娘一早就在榮德殿外侯着了。”
龐朵看看內殿,恐怕娘娘是真得不去了,“都做自己的事去吧。”
幾個小宮女點點頭,躡手躡腳地走出去,到了門外不禁咬起了耳朵,無非是昨晚陛下跟娘娘一定怎麼怎麼樣了,娘娘纔會不想起牀吧?
唯獨龐朵搖頭苦笑,她們娘娘這還是第一次這麼不守規矩,不同尋常啊。
鼓樂聲一直持續到正午,而後驟然消匿——他走了。
身旁的餘溫也已消盡。
都安靜了,安靜的像世界都沒了一樣,只有肩頭的傷口隱隱作痛……
直到日頭偏西,莫蓉才摸索着起身,披上一件夏衫,坐到銅鏡前,她從沒覺得自己的長相有什麼可取之處,他的女人們都太精緻了,在她們面前,她該自卑的,這是唯一一次覺得自己也挺好看……
“娘娘,太子殿下來跟您辭行。”門外侍女如此稟報。
看看鏡子裡的自己,“給殿下奉茶,我一會兒就來。”
“是。”侍女退下。
龐朵領着兩個小丫頭進來替她梳洗打扮。
沒兩刻,莫蓉一身乾淨利索的宮裝,出現在正殿,太子睿起身,作揖道:“母妃安好。”
“要走了?”拂袖而坐。
“是,奉聖命,至御林軍調一隊護衛軍,便趕上父王的大隊。”
“西北蠻荒之地,殿下多注意身體。”
“謝母妃,母妃也要多注意身體纔是。”
靜默,都不是多話的人。
辭行也辭過了,也應該走了,正待太子睿起身要走,莫蓉開口。
“殿下——單卿之輩,沒必要用她。”
泰睿沒有錯愕,面無表情,沒否認,但也沒承認。
“她身上的債太多了,且陰狠有餘,謀無可取之處,女人家的小伎倆,謀內庭之事尚可,謀國還需老臣——樑家還算忠厚,子孫也多有才能,耐性極好,可爲殿下所用。”
泰睿看她,他不懂,爲什麼她什麼都知道,知道他與樑家有往來,知道單卿找他,爲什麼她什麼都告訴他,爲什麼她沒有私心?他就是不懂!
莫蓉端起茶碗,慢慢飲一口,“有容乃大,無欲則剛。殿下到了該學習權術以外的事的時候了,治理天下,靠得不只是權術,光學着怎麼保護自己的地位,最後只會是適得其反,殿下且記啊。”
“母妃……”想問,但又問不出口。
“殿下是想問,爲什麼我會毫無私心地幫你?”放下茶碗,“你是個好孩子,也是個可憐的孩子,他把你放到我這一邊,本來就是想讓你能借助莫家的勢力,可惜——殿下不能信任莫家,如今有了正兒,這份信任就更加不可能。但——至少我到現在都沒想過要害你,要說完全沒有私心,那也是騙人,我真得不希望正兒與你爭,沒錯,也許他的外戚背景比你好,也許陛下因爲我的關係,會更喜歡他,但——他既不是長子,也不是嫡子,名不正,言不順,他的舅舅是厲害,兵權在握,可——別忘了,他的舅舅們最大的敵人是整個魏國的士族,你的老師(莫函)確實是你父王的親信,但,他是個孤臣,讓一個孤臣去爲外甥爭權,那可能嗎?如果他們真得是瘋了,一定要爭,那將是大魏國的劫數。”恐怕不亞於先王在世時期的那場嫡位之爭,“我只希望他能安穩在封地享受他的王家尊崇,所以——我希望你能善待他。”
“……”
“另外……你也許想知道,爲什麼我會知道這麼多事。”看向他,“沒錯,我是在暗中觀察單卿,因爲要確保她不會再用那些陰毒的法子,所以我會知道她找過你,至於樑家,那只是我的猜測,陛下從沒動過樑家分毫,甚至將他們隔在了紛爭之外,看上去是對樑家冷淡,實則是在保護他們。再看樑家,行事沉穩,做任何事都不過於鋒芒畢露,大皇子殿下也早早去了封地,且與殿下你手足之情甚篤,所以我想,以殿下的聰慧,應該不會看不到樑家的好處。”
坦白——坦白了她所有的想法,信不信由他了。
“母妃放心,泰睿不會做那些手足相殘的事。”
“這就好。”
“母妃請珍重。”深深一揖。
點頭,目送他匆匆離去,九年前那個可愛的男孩,轉眼間已經成了另外一個人,他會如願以償地坐上他父親的那個位置嗎?希望他會吧,那樣會少傷害很多無辜的人。
院子裡,牆角下,兩株梔子花已經卷起了花苞,微風襲來,陣陣暗香,好徵兆啊,也許不久之後,便會傳來捷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