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缺拔開面前—根棘條,從花圃裡走出去,站在庭院間的光滑石坪間,看着椅中的谷溪,問道:“我似乎沒有得罪過你,你爲什麼要殺我?”
谷溪緩緩從犄中站起身來,看着他微笑說道:“這個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需要理由,殺人當然也不例外,只不過我們這種人殺人和朝廷砍囚犯腦袋不同,並不見得是你要得罪我,我之所以想殺你,只是因爲在我看來你應該死。”
寧缺緩慢而認真地開始捲袖子,看着不遠處的谷溪,神情平靜問道:“我還真不知道自己有什麼該死的理由,還請軍師賜教。”
谷溪臉上的神情有些詭異,笑容裡夾雜着一些奇妙的陰懦感覺,幾絡短鬚在寒風間微微顫抖,他看着寧缺呵呵笑道:“御史張貽琦那些人是十三先生殺的吧?”
寧缺捲袖子的手指微微一頓,搖頭說道:“沒有聽說過這個人。”
谷溪笑的前仰後俯,豎起大拇指真心讚歎道:“十三先生殺人不留痕跡,便是說謊話也是面不改色,您真心不該去修行而該站在朝堂之上纔對,然而……”
隨着然而二字出口,他臉上的笑意驟然斂去,幽冷無比:“雖然我和林零沒有查到任何證據,但我知道當日你在紅袖招,尤其是得知十三先生對我家大將軍似乎殺意難掩,那便夠了,你就已經有了去死的理由。”
“殺一個人不僅需要理由,更需要有好處。”寧缺開始卷右臂上的袖子,低頭說道:“我怎麼想也想不出來,做爲夏侯大將軍最信任的部屬你在土陽城裡殺死我這個夫子親傳弟子,能給你或夏侯大將軍帶來什麼好處。”
離開長安城進入荒原直至歸來寧缺在與人交談中用夫子親傳弟子來形容自己時往往是要用這種身份欺壓對方,但今天的情況不同。
他是真的想不明白,谷溪立意要殺死自己,難道對方不擔心事發後書院和帝國的怒火,會直接把他自己和他誓死效忠的夏侯大將軍直接燒成灰燼?
谷溪輕捋髯須,緩聲說道:“殺死一位書院二層樓學生,自然要冒極大的風險,自然也會得到極大的好處,最大的好處在於你再也不會威脅到將軍。”
寧缺卷好了右臂的袖子,雙拳垂在腿側感受着冬風的寒意。
他看着谷溪搖了搖頭說道:“這種好處遠遠不夠。”
谷溪忽然眯了眯眼睛感慨說道:“我跟隨大將軍半生時間,爲的是什麼?爲的就是將軍能夠站在人間的巔峰之上,然而書院來了你們兩個人,大將軍便要被迫歸老……那我豈不是也要跟着歸老,你覺得我能忍受這種事情?”
他看着寧缺的臉,目光幽冷而帶着幾抹不知從何而來的瘋狂意味,幽幽說道:“將軍想要歸老,但我真的不想他歸老,可惜我沒有資格推翻他和大先生之間的約定,那麼想要破壞這件事情除了殺了十三先生你還有什麼別的方法?昊天永遠是這樣的仁慈,你做爲書院歷史上最弱的天下行走,似乎最合適的結局便是死去。”
寧缺這時候才明白原來這個軍師竟然是個瘋子,眉頭緩緩皺起,搖頭說道:“可你想過沒有,殺死我夏侯也不可能有好下場,世間人人皆知你是他最忠心的一條狗,誰會相信這是你自作主張?”
谷溪雙掌輕輕合在一處,有些興奮地輕輕嘆息一聲,說道:“所以說這是最好的時機,十三先生你這般弱小,而世人皆知大先生這輩子從來沒有殺過人,所以當我殺死你之後,我依然可以活着,那麼我就要一直活着,哪怕像條狗那樣活着,一直活到長安城,活到朝堂之上甚至夫子面前,替將軍把這件事情背起來。”
聽對方說大師兄這輩子沒有殺過人,寧缺微微一怔,旋即想起師兄平日裡的溫和行事風範,心想大約是真的,又聽着對方後半段話,忍不住微嘲一笑,說道:“雖然很不想自誇,不過就憑你的身份想要背起殺死我的罪名,真是癡心妄想。”
谷溪搖頭感慨說道:“只要我活着,我會告訴全世界,書院的十三先生是我殺的,與大將軍無關,我甚至有辦法讓全世界相信,我是西陵神殿的人,之所以要殺死你,就是爲了栽贓陷害夏侯大將軍,從而讓書院與帝方決裂!”
寧缺看着他臉上的滿足神情,搖頭說道:“看來你確實瘋了,雖然這項計謀聽上去似乎像那麼回事,可是誰會相信你是西陵神殿的人?”
谷溪臉上再次浮現出那道詭異的笑容,說道:“像十三先生你這樣的人龘大概不會相信,但皇帝陛下會相信,皇后娘娘會相信,最關鍵的是夫子會相信。
說到這裡,這位慣於在黑夜裡替將軍打理一切的軍師谷溪,擡頭望向灰暗的冬日天穹,臉上露出澄靜的笑容,感慨說道:因爲我真的是西陵神殿的人。”
寧缺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他自幼便在生死間掙扎求存,本以爲自己已經看透了世間的黑暗與複雜,然而這時候聽着谷溪坦承自己最初的真實身份以及如今爲了夏侯迸發的瘋狂意,才發現原來自己對這個世界的複雜依然沒有足夠的瞭解。
他把腰間的衣帶緊了緊,確認不會對稍後的戰鬥產生絲毫影響,然後擡起頭來,看着谷溪問道:“可你怎麼確認就能殺死我?”
谷溪用戲謔的眼光看着他,說道:“因爲你是書院二層樓最弱的那個人。”
寧缺無奈嘆氣,心想這個稱謂大概會一直跟隨自己很多年吧。
他問道:“可是我大師兄現在正在土陽城中。”
谷溪應道:“你出現在我的府中,大先生自然以爲你是來殺我的,他又怎麼會管?”
寧缺說道:“同樣的道理,是不是可以說明夏侯大將軍也不會管這件事?”
谷溪微笑說道:“說的對,所以今天是一個殺死你的最好機會,其實先前我一直在猶豫究竟要不要殺你,恰好你來了,那我只好殺了你。”
寧缺說道:“對於我來說,這也是殺死你的最好機會,其實我也一直在猶豫要不要進府殺你,但既然恰好你要殺我,那我只好殺了你。”
谷溪頗感興趣看着他,問道:“你現在已經知道我爲什麼想殺你,然而我還是不能確認,你究竟爲什麼一定要殺死我,能不能請十三先生賜教?”
寧缺看着他的臉,想起了那張油紙條。
寫油紙條的那個傢伙早已經死了,那張油紙條也已經被他毀了,但油紙條上的那些名字他卻記得清清楚楚,其中在很前很前的位置上,便有谷溪兩個字。
很多年前,軍師谷溪就已經是夏侯大將軍最忠心也最陰險的那條狗,根據小黑子查到的情報,以及後來寧缺通過師傅暗中看到的一些天樞處宗卷,都說明這個軍師就是夏侯與西陵神殿之間的聯絡者。
當年正是這個叫谷溪的軍師替夏侯定下的計策,以叛國罪滅了宣威將軍府滿門,而燕境被屠的那些村莊,也是這位軍師替夏侯出的主意。
有了這些理由,足以讓寧缺殺他千百遍。
不過這時候面對谷溪的疑問,他沒有做任何解釋。
兩袖已然捲到肘間,小臂在寒風中,穩定的右手探到背後握住刀柄,鋥的一聲抽出白長的朴刀,刀鋒在寒風中耀着霜般的光芒。
寧缺邁着穩定的步伐踏過庭院,向松木椅前的谷溪走去。
谷溪緩緩眯起雙眼,負在身後袖中的雙手微微顫抖,明顯不是因爲恐懼,卻不知道這些彈動的雙指,究竟是在做什麼。
雪亮的刀鋒斬破安靜的庭院,斬斷牆外吹來的寒風,斬向谷溪眯着的雙眼之間!
谷溪的眼睛眯的愈發厲害,目光驟然如電,落在寧缺垂在身畔的左手之上。
寧缺的左手指間拈着一個錦囊。
錦囊裡透着一股強大的符意。
正是顏瑟大師留給他的神符,在魔宗山門前爲與葉紅魚相抗,他用掉了一個今日面對夏侯的強大臂膀軍師谷溪,他毫不猶豫啓用了第二個。
然而錦妻裡那道神符……竟然無法啓動!
谷溪的眼睛眯成了兩道縫,眼縫裡幽芒逼人。
無數道氣息各異的符意,從他身後袖間噴薄而出,瞬間把庭院裡的天地元氣攪動的震盪不安,無數道極細微的元氣撕裂治流,橫亙在二人身體之間。
夏侯大將軍麾下以計謀陰險著稱的軍師谷溪……竟然是世間罕見的強大符師!
那些乳白色的空間治流,彷彿地面出現的黑色穴縫,天地元氣像是流水,極迅速地流逝,寧缺念力與錦囊之間的聯繫,**擾的無法保持片刻的通暢!
他手中那把雪亮的細長朴刀,在看似透明的空間中,彷彿陷入了一片泥沼,艱澀難以移動,距離谷溪的那張臉雖不遠,但似乎永遠無法靠近。
彷彿感應到庭院內混亂到不可思議的符意與天地元氣治流,府邸上方的空氣變得凝重壓抑起來,不知是哪朵雲裡的溼意被碾壓成雪,緩緩向地面飄落。
一朵雪花飄過寧缺的睫毛,落在他握着刀柄微微顫抖的手背上,瞬間融化。
場間的局勢極爲緊張,寧缺的處境極爲危險,然而當那朵雪花飄落時,他的睫毛眨都沒有眨一下,眼神依然冷靜專注。
(嗯嗯……還有一章,嗯嗯,我給自己打氣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