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不見,微雨又至。
一位面容清矍的中年官員撐着雨傘行走在雨街之上,從官服顏色看官階不低,但他的身旁卻沒有什麼隨從下屬,只有一名面色冷峻的將軍沉默跟隨。
西城門處的軍卒和下級官員,斂聲靜氣站在檐下,目光隨着街中兩名官員的腳步而移動,沒有人上前,也沒有人露出詫異的神情。
中年官員是城門郎黃興,負責整座長安城以及皇城的諸門啓閉事宜,而跟着他的那位將軍姓於名水主,是城門軍的裨將。
黃興以勤勉廉潔著稱,自接任城門郎一職以來,每日晨間和暮時,必然會選擇一處城門進行巡查,除了於水主之外,不帶任何下屬官員,輕車簡從,風雨無阻,如此多年來沒有哪一日不如此。
長安諸城門處的人們,早已經習慣了眼前這幕畫面,只有當這二位大人結束完巡查之後,他們才能離開,這已經形成了一種不成文的規定。
按照過往這些年來的規矩,今天城門郎黃興大人巡查的是西城門。
巡查西城門完畢,黃興確認沒有發現任何問題,點了點頭,裨將於水主回頭望向檐下那些面露緊張之色的軍卒和官員,神情冷峻的揮了揮手,衆人知道今天終於結束了,面露輕鬆之色散去,各自回家。
站在西城門司衙外的雨街上,黃興微傾雨傘,擡頭看着自天而降的雨絲,覺得自己的雙腿有些疲憊,微澀說道:“終究還是老了。”
於水主說道:“大人還能再爲朝廷效力三十年。”
黃興問道:“這些年天天陪着我四處巡視城門,每日都要踩着夜色歸府,弟妹早有不滿,着實辛苦你了。”
於水主沉默片刻後回答道:“我這條命都是大人給的,莫說陪着大人踏遍長安城九座城門,即便是把命送掉也是理所當然。”
如今這二位長安城著名的清廉官員,當年曾經是軍營裡的同袍,他們的命運因爲當年的一件慘事而改變,也緊緊聯繫在了一起。
當年如果不是黃興狠下決心,最先帶着於水主投靠了親王殿下李沛言,說不定早就已經隨那位將軍死去,即便不死,大概也會被朝廷冷落閒放散置,沒有親王殿下的大力迴護,哪裡還有如今巡視長安城門的辛苦與榮耀。
可惜終究還是受了當年那件事情的影響,二人雖說勤勉清廉用心替朝廷做事,官位軍職也已經到了頭,再難向上晉升,不過至少榮華富貴已有。
黃興看着微雨裡的長安城,沉默很長時間後,忽然感慨說道:“當年我們隨將軍回長安,似乎就是入的西城門。”
於水主神情微凜。
他們二人每天清晨黃昏巡視城門時,談的都是府中閒事,朝中趣事,也曾經回憶過曾經的軍旅生涯,然而卻從來沒有提到過那位將軍。
因爲二人不想記起當年那件慘事,不想回憶起自己在那件事情裡所扮演的角色,也許是因爲內疚慚愧,也許是因爲恐懼。
於水主不明白大人爲什麼今天會忽然發此感慨,低聲說道:“按朝廷規矩,應該是由東城門入城,後來這件事情也被拿出來作了罪證。”
黃興嘆息一聲,沒有再說話。
暮色裡的雨越下越大,行人早已各自歸家,城門司的下屬官員大概已經回到了溫暖的府中,守夜的軍卒躲在城門洞或值房裡,溼漉的街上空曠安靜,只有雨聲伴着二人沉默回憶着當年。
兩輛馬車在雨街兩頭沉默等待着,那是二人府上派來的馬車,府中的管事早已習慣了大人們的規律,沒有來催他們。
便在這時,雨街上忽然響起了腳步聲,腳步聲很輕柔,很穩定,如果仔細去聽,似乎能夠聽到靴底踩破水窪所發出的細微聲響。
那是一個穿着黑衣,揹着黑傘的年輕人。
很奇怪的是,年輕人沒有打傘,任由雨水落在自己的身上,他的衣服早已溼透,雨水順着額頭垂下的幾絡髮絲滑落。
黃興看着向自己二人走來的黑衣年輕人,眉頭緩緩挑起。
他只是覺得這名渾身溼透的黑衣年輕人,有些奇怪,並沒有查覺到任何危險的氣息,他也不認爲會有任何事情發生。
因爲這裡是治安良好的長安城,這裡是戒備森嚴的西城門,無論是那些膽大妄爲的娘子軍,還是那些強大的修行者,面對着大唐帝國的威嚴與強大的軍事力量,都會變得卑微而且平靜。
確實沒有任何事情發生。
那名年輕人走過二人身前時,注意到了黃興身上穿的官服以及於水主身上穿的輕甲,行了個禮,然後便走出了長街。
黃興注意到,那名穿着黑衣的年輕人行禮的時候,臉上的神情並不是敬畏,而是帶着很複雜的情緒,笑着說道:“我們看這淋雨的年輕人奇怪,想來他看我們這兩個站在雨裡沉默的官員,也會覺得奇怪。”
於水主說道:“有理,那便回吧。”
黃興忽然感覺手裡似乎多了樣東西,低頭望去,只見掌中有一張紙條。
他沒有去看紙條上寫着什麼,而是轉身向身後望去,只見那處春雨淅瀝,街上早已沒了那名黑衣年輕人的身影。
於水主也注意到了這件事情,眉頭驟然挑起,聲音微沉說道:“能悄無聲息把紙塞進大人手中,這人很了不起。”
黃興沉默片刻,把手心裡那張紙條打開。
紙條微黃,似乎很普通,似乎又極不普通,上面的字跡大概是用硃砂混着某種材料寫成,殷紅的像是血一般。
微黃紙條上端畫着一些線條,那些線條組合在一起看上去像是一個字,但無論是黃興還是於水主都認不出這是什麼字。
他們認識紙條下方的那些文字,因爲那些都是正常的文字。
“我自將軍府裡來,要取你們的命。”
二人神情劇變,神情有如此時夜色將臨時的雨天,黯淡陰沉到了極點,黃興捏着紙條的手指微微顫抖起來。
微黃紙條上的將軍府三字,勾起了他們深埋在心底最深處的那些回憶,那些帶着血色的回憶本來早已模糊,今天黃興看雨中長安城偶發感慨,讓他們想起了一些,緊接着這張紙條讓那些回憶全部回來了。
二人很清楚,紙條上的將軍,指的不是鎮國大將軍許世,也不是鎮軍大將軍夏侯,而是當年的宣威將軍林光遠。
黃興嘆息說道:“先前忽然感慨,果然兆應着些什麼。”
於水主神情凝重說道:“我去親王府。”
黃興點點頭。
二人就在雨街中間分開,撐着雨傘向街道那頭自家府中的馬車走去。
官靴踩着街中的積水,啪啪作響。
開始的時候,聲音的節奏還很平緩穩定。
然後雨街上的腳步聲越來越快,越來越急。
這證明了他們此時真實的心情,並不像表面那般輕鬆。
於水主撐着傘疾步行走,臉上的神情越來越冷峻,越來越肅厲,心頭的恐懼被憤怒所替代,他只想快些報與親王殿下知曉,當年那件事情果然還有漏網之魚。
腳步聲忽然微亂。
他的左腳踏入一片水窪,發出的啪聲變得綿長沉悶很多。
因爲他這隻腳再也無法擡起來。
他的腳掉在了那片水窪裡。
雨街地面上彷彿有一根無形的鋒利細線,割破了他腿上的褲子,割破他的皮肉,割破他的骨頭,所以他的腳掉了下來。
不是一根無形的鋒利細線,而是無數根無形的鋒利細線。
於水主的膝蓋從中斷開,然後整隻大腿斷開。
然後他身上的輕甲被割裂成無數塊。
他的人被割裂成無數塊鮮肉。
就像熟透的果子般,紛紛從空中墮下,砸在了雨水裡,發出啪啪的響聲。
…………黃興撐着油紙傘在雨中向着街口處的馬車疾走。
他手中的油紙傘很舊,他的臉色很蒼白。
他不想死。
雖然他的油紙傘很舊,整座長安城都以爲他很清廉,但事實上這些年他貪了很多銀子,他想活着享受那些銀子帶來的一切。
雖然每日巡視城門很辛苦,但事實上他很享受巡視時下屬們的畏怯目光,百姓們讚歎敬仰的神情,他想活着繼續享受這一切。
他認爲自己是長安城的一道風景,想要長久。
便在這時,他聽到了身後傳來的啪啪聲。
沉重的肉塊落在水窪裡所發出的啪啪響聲,和官靴踏進水窪裡所發出的啪啪響聲不同,在落雨聲中顯得十分清晰。
黃興沒有回頭,不敢回頭。
他握着油紙傘的手顫抖起來,看着不遠處的馬車和車畔恭謹躬身相迎的管事,蒼白的臉上流露出絕望的神情。
他緊緊握在手中的那張微黃紙條,已經被雨水和汗水打溼。
忽然,一蓬豔麗的火苗,從他的手中噴了出來。
又一蓬火苗,從他官袍裡噴吐出來。
另一蓬火苗,從他已顯老態的臉頰皺紋裡噴吐出來。
無數蓬火苗,從他身體最深處噴吐出來,瞬間融化了他的頭髮眉毛眼睫皮膚脂肪肌肉骨骼,燃燒了一切。
…………雨夜的長街,昏暗溼漉。
雨傘下的人在燃燒。
片刻後,油紙傘從空中飄落,落在積雨的街道上。
傘下的黃興,已經無聲無息化爲灰燼。
雨傘在水窪裡緩慢滾動,傘柄微焦。
…………不遠處某條巷內,寧缺靜靜站在雨中。
不知道是情緒波動太過劇烈,還是這場春雨有些寒冷的緣故,他的臉色有些蒼白,眉眼間的神情有些疲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