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物!渣子!”
“滾!”
西陵深處,被青藤覆蓋的絕壁山崖裡,響起充滿怨毒和暴烈氣息的沙啞罵聲,罵聲尖細難聞,如同可以刺穿無數層盔甲的利劍,又不知因何緣故,被嚴密地封鎖在山崖四周,沒有向外界泄漏一絲。
青藤驟亂,一道身影從幽深的山洞中倒掠而出,重重摔倒在石坪上。那是一個穿着舊道袍的年輕人,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終於甦醒過來,艱難地爬起身,扶着身旁崖壁上的青藤佝身痛苦咳嗽,血花從脣中噴濺而出,不一會兒便把道袍前襟染紅,顯得異常悲慘可憐。
道人自然便是隆慶。他抓着青藤休息了片刻,確認傷勢沒有大礙,走到崖畔,挑起水桶背起匣包,繼續向山崖上方那些洞窟行去,平靜的眼神裡看不到任何恐懼或者是怨毒,甚至根本沒有回頭看那個幽深的山洞一眼。
這些天每日裡爬這座青藤覆體的山崖,與洞窟裡那些身受重傷的老道們打交道,他深切地感受到這些畸餘之人的暴躁恐怖的脾氣。
被羞辱的次數多了,自然麻木,受傷的次數多了,越發清楚與老道士之間的實力差別有若天與地,哪裡有什麼怨恨報復之心。
洞窟裡的殘疾老道士們,雖然對隆慶沒有任何好臉色,可以說是呼來呵去,打罵隨心,但他們清楚自己如果想要及時知道人間的消息,保持與外界的聯繫,便不能把隆慶直接打死,所以他們下手還是有些分寸,既讓隆慶痛苦不堪,卻又不會影響到他的行動。
只是山崖裡有很多洞窟,有很多殘疾的老道人,每個人都以爲自己有分寸,合在一處分寸便不知去了哪裡,隆慶在每個洞窟裡受的傷都不重,但這麼多天這麼多洞窟加起來,傷勢依然是一天變得比一天重。
因爲有傷,隆慶的動作要慢了很多,結束一天的工作回到道觀裡時,天色已近暮時。溫暖而火紅的夕陽,從西陵羣山的那頭照耀着簡樸的道觀,他站在湖畔草屋前,看着美麗的景緻,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中年道人緩步到他身旁,望向暮色中的湖面,沒有向他解釋那些洞窟裡的老道人的身份,而是淡然說道:“風景越美麗的地方,人便越少。”
隆慶對中年道人施禮,請教道:“師叔,觀裡一直都這麼少人嗎?”
從南海來到知守觀,除了三位師叔,隆慶便沒有見到任何別的人,簡樸而美麗的道觀,始終被安靜籠罩着。
“十來年前,皮皮和那個小姑娘都還在的時候,觀裡要熱鬧很多,不過後來大家都走了,葉蘇也只是偶爾纔回來一趟,觀裡難免變得寂寞了些。”
中年道人說道:“不過聽說那小姑娘已經繼承了裁決神座之位,光明與天諭神座大概也要換人,那麼再過些時間,觀裡會熱鬧那麼幾天。”
西陵神殿掌教及三位大神官,還有大唐國師以及像顏瑟大師這等人物,都需要在知守觀裡接受昊天洗禮,然後才能被授予大神官一職。隆慶知道這個典故,只是想着葉紅魚已經走到了這一步,神情不免有些惘然。
“道門弟子心中的聖地,修行界傳說中的不可知之地,結果卻是這樣一座簡陋甚至安靜到無聊的道觀,是不是和你的想像有些不一樣?”
隆慶搖頭說道:“既然不可知,便不能想像,只能親眼來看,才能知道……不,就算在此間生活,也不見得能知道。”
中年道人微笑看着他說道:“能想明白這點,算是不錯。我知守觀乃是世外之地,所以可以簡陋,可以安靜,甚至可以寂寞,若真以爲眼中所見的知守觀便是知守觀,那便是愚癡。”
“那座山裡生活着的道人們,是知守觀。西陵神殿是知守觀。觀主是知守觀,你我是知守觀,整個道門都是知守觀,只要被昊天光輝照的地方,便都是知守觀,你來知守觀之前,便已經在知守觀裡。”
中年道人這段句顯得有些深奧,但隆慶至少理解了第一句話。
要知道在洞窟中生活的那些殘疾老道士們在世間籍籍無名,但修爲境界異常恐怖,其中有人更是明顯已經逾過五境,成爲了教典傳說中的聖人——這樣的知守觀,果然是難以想像其偉大的地方。
“我很清楚,洞裡住着的那些老傢伙性情有多麼糟糕,既然受了傷也不需要強行忍着,雖然這對你的心性磨勵確實有好處,但道身有損,對日後修行終究會形成障礙,稍後你自行去藥房配些藥。”
中年道人看着他說道。
隆慶似乎無意間想起一件事情,問道:“師叔,前些日子整理藥庫時,看見有藥鼎,不知我可不可以用?”
中年道人眼睛裡流露出欣賞的神情,說道:“看來你修行沙字卷有所得,心神並未因那些繁若河沙的功法所惑,居然還能注意到角落裡記載着煉藥之法,大概這便是你的福緣,想用藥鼎便用,事後洗乾淨便是。”
…………知守觀的藥庫不在湖畔,而是在偏西的山崖上,是座二層道殿建築,樑柱間雕刻着繁複的符文,漆着華麗的花紋,透着一股清貴的味道,和湖畔供奉七卷天書的那些草屋比較起來,更像是道觀的正殿。
藥殿前方是大片草甸緩坡,緩坡之下是道絕壁,那片懸崖絕壁深不知多少丈,便是猿猴都無法攀爬,普通人類更無法來到此間,即便世間那些實力驚人的大修行者能夠爬上這道絕壁,但也會瞬間被草甸間隱藏的陣法誅殺。
隆慶看着籠罩在暮色中彷彿在燃燒的草甸,感受着那些若隱若現的恐怖的陣力,沉默片刻後轉身向藥殿走去。他手裡提着一個古舊的大鐵環,鐵環上套着很多把看似普通的鑰匙,但如果沒有這些鑰匙,他根本不可能走進藥殿。
藥殿的大門緩緩開啓,露出與殿宇外貌完全不相符的闊大空間,數排陣列架一直伸到殿堂深處,竟似乎有數裡之遙,根本看不到盡頭。
陣列架上擺放着無數珍稀的藥物和製藥的原材料,而且各種藥物材料都有相應的陣法爲其提供合適的通風條件和溫溼環境。
這些藥物與材料在世間很難見到,甚至有很多種在西陵教典上已經標註爲空缺,如果流入世間,只怕會引來無數修行者搶奪,然而在這裡,這些珍稀的藥物材料因爲數量種類太多,卻顯得如此普通,被人隨意地擺在陣列架上,而且似乎已經擺了很多年,很多年都沒有人來理會。
這很難以想像,卻又很好明白,無論是南晉的皇帝還是宋國的國君,在西陵神殿面前都要卑躬屈膝,無論是貧賤還是富有,都必須把自己的財富獻給西陵神殿,這便等若這個世界的財富與資源都由西陵神殿所擁有。
而用蓮生大師的話來說,西陵神殿是知守觀養的一羣狗,西陵神殿搜刮世間一切財富資源,除了維持道門對世界的統治之外,其中最珍貴的,當然要送到知守觀,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先前中年道人說的沒有錯,被昊天光輝籠罩的世界都是知守觀,除了那個叫唐的國度。
隆慶這些天負責清掃整理整座知守觀,而且每天都要來藥殿挑選洞窟裡那些恐怖老道士需要的藥物,對這裡已經非常熟悉,所以並不像第一次進來時那般震驚,他提着鑰匙,往殿堂深處走去,對兩旁的那些藥物根本沒有看上一眼。
整日裡在金山玉海里生活,任誰也能養成此等心境,不過當隆慶走到藥殿最深處,走到那扇鏤空的檀木門前,他的神情還是變得凝重起來。
鏤空的檀木門後方,是藥殿最重要的地方,裡面珍藏着一些最寶貴的材料和藥品,以前他沒有這扇門的鑰匙,從來沒有進去過。
隆慶需要的藥鼎便在門外,他前些日子隔着木門看到過一次,今天試探着問了一句,沒有想到卻得到了師叔的允許。
他在大鐵環上找到那把式樣最簡單的鑰匙,插入鎖中,只聽得輕微的一聲喀響,檀木門緩緩開啓。
隆慶走進了進去,開始認真尋找自己需要的藥物材料,他準備煉的那種藥,大部分材料都在正殿裡,只是其中有兩味最重要的材料,應該被珍藏在此間,所以他的神情很慎重,甚至有些緊張。
他準備煉的藥,在天書沙字捲上被稱爲坐地丹,除了能夠治好這些天那些老道士在他身上留下的傷勢,更重要的是能夠讓他被觀主強行修復的雪山氣海重複穩定,換句話說這種藥丸能夠讓他修行的更加順利。
能夠有如此功效的藥丸,當然極爲寶貴,在西陵教典的記載中,甚至已經快要被形容成醫白骨的無上靈丹,隆慶從來沒有想像過,自己有天居然有機會親手煉出這種丹藥,所以他此時的緊張可以理解。
忽然間,隆慶臉上的緊張被震驚所代替。
他沒有找到煉製坐地丹所需要的那些藥材,只是在那些瓶瓶罐罐間,看到了一個晶瑩剔透、不知道用什麼材料燒成的小瓷瓶。
有極淡的藥香從那個小瓷瓶裡透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