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光明祭的緣故,像金帳王庭國師和懸空寺七念這樣的強者,都來到了西陵神殿,隨便一人出手,寧缺便抵擋不住,所以最近這些天他特別低調,絕大多數時間都留在天諭院中,便是那片絕壁都不再去了。
以他的行事風格,按道理來說,不應該讓自己進入如此危險的局面,事實上在原先的計劃裡,他潛入西陵神殿,最多也只會停留一個月時間,在光明祭正式召開之前,便要開始動手,只是沒有想到情況發生了突然的變化,陳皮皮被西陵神殿囚禁在了幽閣裡,讓他只能再繼續等待下去。
離開清河郡之前,他曾經和王景略說過最多一個月自己便會回來,現在已然入秋,他卻無法離開,只好向清河郡再次發出消息,讓王景略再等一段時間,至於王景略那邊的安排可能會出問題,他也只好暫時不理。
天色已夜,他回到天諭院裡取出箭匣和鐵刀,順着院後的小道繞到到桃山前坪。桃山前坪與峰頂的數座神殿排成一道直線,而且極爲寬闊,可以容納數萬名信徒同時參拜,正是舉辦光明祭的場所,神殿裡的執事們正在整理着場地,不遠處還有幾名境界高深的陣師,正在對前坪周遭進行加固,想必光明祭正式召開之時,神殿還安排了一些眩目的神蹟展現纔是。
寧缺穿着天諭院雜役的衣裳,看上去就像個青衣小廝,絲毫不引人注意,桃山前坪的看守雖然森嚴,但他的速度和反應早已超出普通人類,悄無聲息地便潛至左側方向的樹林裡,挖開坪側的泥土把箭匣和鐵刀埋了進去。
他拍掉身上的泥屑,看着夜色裡的無數火把,看着那些臉上帶着緊張神情的神殿執事們,想象着數日後光明祭召開時的盛大畫面,即便是他也開始緊張起來,然後他望向峰頂的那四座神殿,微微皺眉。
今夜他沒有看光明神殿,而是看着崖坪邊緣那座黑色的裁決神殿,裁決神殿和其餘三座神殿隔的有些遠,肅殺而孤單。
他最後的手段便在裁決神殿那張墨玉神座之上,只是以墨玉神座上那個女人的性情,這實在是太過冒險,所以始終沒有辦法下決心,然而隨着時間的流逝,陳皮皮馬上便要被燒死,他只能試一試。
聽聞葉紅魚從長安回到桃山之後,便一直在殿中靜修不出,他來到西陵神殿之後,一直沒有看見過她,既然無法偶遇,那便只好去看看。
…………清河郡也已經來到了秋天。
王景略收到經由長安城轉來的密信,沉默了很長時間,重新戴上那頂笠帽,頂着馬車離開住處,來到陽州城一間普通的房宅前。
宅裡不停響起咳嗽的聲音,他在門外站了片刻,確認沒有什麼埋伏,才走進屋內,把買的藥材擱到桌上,然後問道:“你想的怎麼樣了?”
一位青年男子躺在牀上,瘦削的臉頰很是蒼白,神情異常憔悴,屋子裡瀰漫的藥味,也無法完全掩住牀後散發出來的血腥味道。
牀後堆着一堆紗布,上面染着血。
這名男子叫崔華生,乃是崔閥子弟,其妻秋氏乃是前大唐汝陽知州秋仿吾幼女,叛亂當日秋家被諸姓叛軍滅門,他的妻子也當場死去。
崔華生因慟而怒,在陽州城裡激憤陳辭,最終被崔族動用家法,在族祠裡痛打一頓,並且懸柱示衆三日,才把他放走。
清河諸姓的家法向來峻厲,如果崔華生不是族長崔湜極近的侄子,只怕會被活活打死,即便如此,他也受了極重的傷,雖然僥倖活了下來,身上的傷口卻是始終未好,只能在病榻上這般纏綿煎熬着。
崔華生看着這個戴着笠帽的男人,聲音微啞說道:“我如果要去富春江進崔園,確實不是什麼難事,但需要時間。”
王景略把笠帽摘了下來,說道:“爲什麼需要時間?”
看見他摘下笠帽,露出真實容顏,崔華生對他多了些信任,說道:“要扮演悔恨認錯,總需要一些時間,不然沒有人會相信。”
王景略點點頭,說道:“說的有道理,我原先確實也擔心會不會顯得太生硬了些,好在現在我們又多了些時間出來。”
崔華生說道:“崔湜的壽宴已經過了,下一次崔園宴客還有些日子。”
王景略算了算時間,剛好和光明祭的日期重疊,說道:“如此正好。”
崔華生不知想起什麼,再次咳嗽起來,半晌才恢復平靜,看着他認真問道:“難道你們就不擔心殺人太多,會逼神殿出手?”
王景略心想,只要寧缺在光明祭上出手,這場剛剛停歇半年多時間的戰爭便必然要重新開始,那還有什麼好擔心的?
…………大唐剛剛從戰爭中恢復過來,並沒有做好再次與整個世界對抗的準備,無論心理上還是資源上,這種準備都還需要一段時間。
但書院已經做好了這種準備,而且堅信只要寧缺能夠完美執行計劃,那麼西陵神殿便不敢輕易再啓戰釁。真正令書院感到憂慮的,還是酒徒和屠夫這兩把始終懸在長安城外的大刀,不過也正因爲如此,所以書院異常堅定地必須執行這項計劃,唯有此才能讓這兩人不敢動手,哪怕只是暫時的。
大師兄不在書院後山,應該還在皇宮裡主持驚神陣的修復,四師兄和六師兄現在也在那裡做助手,三師姐餘簾在大戰後已然飄然遠去,其餘的人還處於漫長的療傷過程中,現如今書院後山便由二師兄坐鎮。
君陌是用劍之人,他想要護住書院後山,便必須把自己的劍磨的更加鋒利一些,所以這些天,他一直坐在小院後的瀑布下磨劍。
他不停地磨劍,日夜不歇,如今已經磨穿了十餘塊堅硬的石頭,他的心依然靜不下來,就像臂上在風中輕擺的袖管。
木柚拎着食盒走到潭畔,看着他空蕩蕩的袖管和被梳的一絲不苟的灰白頭髮,心頭微黯,然後溫柔說道:“老師曾經說過,皮皮樂天所以知命,此生必然福緣深厚,小師弟在桃山,一定把他救出來。”
君陌的心不靜,不是因爲滿頭灰髮和斷臂,不是因爲此生無望以劍修至老師或小師叔的境界,而是因爲陳皮皮要死了。
書院後山裡,他教訓陳皮皮的次數最多,用院規打他的次數最多,說的話也是最多,他和陳皮皮的關係最爲親厚。
光明祭將要召開,陳皮皮便要死了,而他卻只能坐在潭畔,不知所謂地磨着這把似乎永遠也磨不斷的鐵劍,如何能夠平靜?
“西陵神殿強者衆多,聽聞掌教境界已然恢復,又有金帳的神棍和懸空寺的禿驢,師兄的計劃雖然看似沒有任何漏洞,小師弟的執行能力也是世間一流,但我們事先並不知道皮皮在桃山,所以我不放心。”
木柚知道無論自己說什麼,都不能讓他的心情好起來,把食盒放到潭邊的石上,說道:“先吃飯吧,晚上記得回家睡,外面夜涼。”
聽着回家二字,君陌有些不習慣,但還是明白自己應該怎樣做,起身說道:“這些天辛苦師妹了,晚上我會……回家。”
…………在潭邊吃完飯後,君陌繼續磨劍,堅硬的青石表面被鐵劍磨成了極細的粉末,落在水面上不時起伏,這大概便是堅強的泡沫。
兩名少年來到潭邊,替他送水,同時把食盒提回小院。
看着君陌寂寥的背影,二人猶豫不前,最終還是李光地壯起膽子說道:“老師,那天聽大師伯說您如果多看些佛經……”
李光地和張念祖被寧缺送進書院後,一直沒有正式開始修行,現在還沒有初識,只是普通人,但在後山裡與師叔們接觸多了,也隱約明白了一些修行的道理,或者說只是模糊懂了些詞,見着師父在潭畔磨劍苦惱,他們也大感焦慮,渾不吝的勁兒發作,居然想給君陌出些主意。
李光地的聲音越來越小,因爲他自己都覺得自己是在胡說,而且他們從五師叔處知道,老師最厭惡佛法和那些和尚,據說當年壓垮爛柯寺的瓦山佛祖石像,便是被老師用劍斬落的,自己居然要老師修佛,這真是找死。
君陌沒有回頭,也沒有動怒,說道:“去小鎮後,聽朝小樹的話,雖然你們還沒有開始修行,但既然是書院弟子,便不能給書院丟臉。”
多年前寧缺帶着書院前院學生去荒原實修時,他說的也就是這樣一句話,這句話裡的要求很簡單,卻也有很大的壓力。
兩名少年想着馬上便要啓程,想着要做的那些事情,又有些微懼,看着老師的背影,又有些不捨。
張念祖猶豫說道:“老師,這次我們可能不能活着回來了……您放心,我們不害怕,也不會給書院丟臉,只是……”
君陌沒有讓弟子把話說完,轉過身來看着他們說道:“只要想活便一定能活,哪怕是昊天來問我,我也只有這個答案。”
當天夜裡,君陌不再磨劍,回到了小院。
木柚給他做了宵夜,第二天清晨又送好早飯,送張念祖和李光地出了雲門大陣,一直送書院前院,不停地囑咐着。
兩名少年跪下給她叩首。
李光地說道:“師孃,你還是早些回去吧,我還是擔心老師。”
木柚笑着摸了摸他的腦袋,卻沒有走,直到那輛馬車駛下草甸,才轉身離開,既然是師孃,總得有些師孃的模樣。
待她回到後山小院,才發現正如李光地所說,自己應該早些回來。
她看着滿地灰白的髮絲,吃驚無比,當君陌從井旁擡起頭來後,她更是身體搖搖欲墜,險些就這樣昏了過去。
君陌是很講究儀容姿態的人,他的頭髮永遠梳的那樣整齊,無論烏黑還是花白,那頂古冠永遠是那樣的正而筆直。
現在他的頭髮再也不可能梳的像從前那樣一絲不苟,他再也不可能戴上那頂標誌性的古冠,因爲他剪掉了他的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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