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閒坐在堡寨校場的點將高臺上,看着下面跪着的一排士兵臉『色』依然還有些慍怒。他靠在椅子上,支着下頜,眼神有些『迷』離飄忽,似乎並沒有盯在那些士兵的臉上。垂目沉思,也不知道他此時在想些什麼。
“五十軍杖是不是太多了些?”
葉懷袖站在他身邊用極輕的聲音說道,她知道到了現在,或許能求情的只有自己一個人,伏虎奴和帶來的兩個隊的鐵浮屠騎兵都是燕雲精騎中最精銳的士兵,在他們眼裡違反了軍紀自然就要懲罰,這沒有什麼好辯解的,他們絕不會同情這些堡寨士兵,當然,若是有一天他們自己觸犯了軍律,他們也不會奢求有人來同情自己。
李閒給軍人定的軍餉和獎勵都極高,不說比一般綠林人馬定的都要高,甚至比起大隋朝廷來也不是高了一星半點。大隋朝廷府兵的軍餉其實很豐厚,只是到了後來,由上而下一層一層截留,最後能落到士兵們手裡的肉好也就沒了幾個。燕雲寨的士兵拿着全天下最高的餉銀,享受着最豐厚的獎勵,相應的,燕雲寨的軍紀也是各綠林隊伍中最嚴苛的。?? 將明436
違法犯紀,自然要受到處罰。
李閒向來以公正公平治軍,有功則賞有過則罰。
所以他雖然明知道葉懷袖也是好意,但依然微微搖了搖頭道:“國法軍紀,不是在菜市場買菜,你要三文我還價兩文賣不賣。一就是一,二就是二,功勞就是功勞,過錯就是過錯。”
葉懷袖點了點頭便不再說話,她看了那些跪着的士兵一眼,心說也不知道有幾個人能捱過那五十軍棍,有多少人不等五十軍棍打完就會一命嗚呼。即便硬撐着活下來的人也會被剝了軍籍,日後便是這堡寨中的平民百姓,他們是犯過大錯的人,甚至比起那些定居此處的難民百姓還要不如。
對於軍人來說,這是比殺了他們還要難以忍受的事。
李閒沉思了一會兒,看着跪在高臺下面的隊正問道:“你是哪裡人,家中可還有什麼親人在?如果有你說出來,我會安排人幫你照顧家小。”
“屬下東平郡本地人,家中父母還有一個妹妹都被張金稱殺了。我孤身一個,再無親人。若是真要說起來,屬下手下五十個兄弟便都是我的親人。所以……”
那隊正恭敬肅然的磕了三個頭,嘭嘭嘭的聲音如在人心裡敲響了的悶鼓,只三下,他額頭上就已經見了血,他擡起頭來看着李閒鄭重的說道:“請主公開恩,他們都是真正的士兵,將來上了戰場他們能砍翻任何敵人。因爲屬下被連累,屬下心中不安。屬下不敢求主公免了他們的罪過,只求主公開恩,五十軍棍打過之後,若是他們還沒死,求主公留下他們的軍籍,讓他們還能在軍中效力。”
“他們不是壞人!”
這時,圍觀的百姓中有人高聲喊了一句:“他們只是犯了這一次錯,平時對我們挺好的,從來不曾刁難,還幫着我們下田幹活!”
“主公!留下他們吧,讓他們種田就可惜他們那一身殺人的本事,留下他們,讓他們守護着東平郡,守護着堡寨,守護着我們!”
“求主公留下他們!”
便是那被搶了女兒的老漢也躬身說道:“主公留下他們吧,自始至終,他們也沒有動過手打過人,草民知道陳隊正爲什麼不甘,是草民的過錯,偏偏將女人嫁給了河北竇賊的手下,草民請主公開恩放了他們吧。”
葉懷袖微微笑了笑,心說這倒是個會做人的。
這老漢求情,其實絕不是真的心中沒有一絲怨氣,而是此人知道深淺好歹。若是自己一言不發的話,百姓們原本同情他,可現在或許就變成了同情那些士兵,到最後自己還要被人鄙視。都是難民,士兵們平日裡沒少照顧他們,他可不想日後在這裡過不下去日子。而且之前李閒說過,要將他們一家送回河北竇建德處,若是真的話他自然高興,畢竟蘇定方如今在洺州軍中已經做到了將軍。
可他們一家要去河北道路漫漫,若是護送的燕雲寨士兵起了報復的心裡一口氣將他們全家都斬了,那就太冤枉了。
民不與官鬥,胳膊擰不過大腿。
百姓們都在求情,李閒的臉『色』也略微緩和了一些。
“五十軍棍一下都不能少,你們若能捱得住,我留下你們的軍籍。”?? 將明436
“謝主公!”
那隊正帶着士兵們一起叩首!
陳隊正回頭看着那些士兵們大聲喝道:“你們能捱得住五十軍棍嗎?挨不住的,就自己找地方撞死去,別說是我陳克敵手下的兵,老子就算到了陰曹地府也丟不起這個人。”
“能!”
幾十個士兵昂首挺胸,沒有一個人面『露』懼『色』。
葉懷袖在心中不由得嘆了口氣,心說着陳克敵也是個人物了,如此死了,當真可惜了些。
“伏虎奴!”
李閒高聲道:“你親自去監斬,押着去他去堡寨外面處斬,然後就地埋葬,不用再帶回來人頭驗身了。”
“喏!”
伏虎奴應了一聲,帶幾個親兵押着陳克敵走向堡寨外面。
……
……“你叫什麼名字”
李閒俯身看着那女子問道。
“我……我叫邱春嬌。”
“你夫君便是河北竇建德麾下大將蘇定方?”
“我不知道他如今在何處,也是昨日才聽陳隊正說他如今在河北洺州。……我們全家逃難幾年,他殺了兵曹之後便也逃亡去了別處,幾年沒有音訊,我實在不知道他如今已經做了竇建德手下的將軍。”
李閒點了點頭嗯了一聲道:“不管這些,若是我派人把你送過河北去,你可願意?還是想留在此處?”
“我願去河北!”
邱春嬌擡起頭大聲說道。
“好”
李閒應了一聲,然後側頭對葉懷袖說道:“安排人將他們一家送到河北去,這件事你親自盯着,切不可出了什麼紕漏,你知道,我不能失信於人。”
李閒看了葉懷袖一眼,眼神中的意思葉懷袖自然明白。?? 將明436
李閒確實不能失信於人,但他不想失信的是牛進達。當日李閒曾經說過,必然將劉黑闥抓了押回來讓他親自處置。這次機會突然來了,李閒自然不會放過。自從劉黑闥在竇建德軍中公開『露』面之後,他行事便更加小心謹慎,密諜的人根本找不到機會下手,想要將其從竇建德軍中殺了已然極難,抓回來,更是難上加難。
而在洺州軍中,劉黑闥和竇建德麾下的將領們大部分關係一般,曹旦,王伏寶等人甚至對他還有些敵視,唯獨蘇定方與他關係極好,兩個人已經拜了兄弟。
“遵命”
葉懷袖點頭應道。
“另外,從飛虎五部中調得力的人手,查三郡所有屯田堡寨,若是發現有人違紀犯法的,一經坐實,首惡必殺。”
“遵命”
“還有,堡寨中的百姓們若是受了欺壓,可以直接到飛虎五部的衙門去告狀。校尉以下的軍官,飛虎五部有權不請示直接拿辦。從五品以下,你簽發的手令可以直接拿人,從五品以上的必須跟我說過之後才能拿辦。從今天開始,五部就改名叫軍稽處,五部職責不變,增加第六部,專管稽查軍中枉法之人。”
“遵命”
葉懷袖的心裡一緊,猛然間覺着自己似乎又抓住了什麼。她稍微沉思了一會兒臉『色』就驟然一變,明白過來李閒因爲今天堡寨的事,絕不僅僅是要對付劉黑闥這麼簡單!現在看來,最起碼李閒這是一石三鳥!
第一,肅正軍法。
第二,李閒看起來是要徹查軍紀,只怕其中還有一層更可怕的意思在。
第三,是要抓劉黑闥。
一瞬間,葉懷袖後背上就冒出了一層冷汗。她在心中嘆息一聲,看來裴仁基反叛的事,終究還是要引出一些波瀾的,至於這波瀾有多大,葉懷袖不知道,她只是隱約間聞到了一股血腥味,很濃。
裴仁基反叛之後,李閒一直沒有說什麼。一來是爲了安撫裴行儼,二來時他不想在大戰期間影響了軍心。如今沒有戰事,在他下一次大舉動之前,他必須對軍中的隱患進行一次清洗。
這次堡寨之行,給了他一個理由。
屠刀一舉,葉懷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控制住。
……
……
李閒吩咐人回鉅野澤本寨,調來二百名士兵駐紮在這堡寨中,至於那些犯了錯的士兵,軍法之後也都留下休養,傷好之後依然還在此處留守。因爲這件事,這堡寨中原本的駐軍由五十人增加到了二百多人。
李閒處理完了之後似乎沒有興趣繼續走下去,葉懷袖便下令隊伍返回鉅野澤本寨。
“還在不開心?”
葉懷袖爲李閒倒了一杯茶問道。
“不開心?”
李閒淡淡的笑了笑說道:“哪裡有什麼不開心的,只要有官員的地方必然有人貪財枉法,這種事並不是肯下手殺人便能制止的住。說實話,沒查到陳克敵有其他枉法的事,已經讓我有些意外了。從此人對手下五十名士兵掌控來看,他是個能重用的人。”
“如果……”
葉懷袖整理了一下措辭後勸道:“這樣徹查軍紀枉法之事,會不會引起軍中將領們的反感?畢竟,若是仔細去查的話只怕沒有一個人是真正乾淨的。到時候萬一查的範圍太大了些,我怕控制不住。”
“嗯,我知道。”
李閒點了點頭道:“我並不是想搞什麼清洗。”
李閒微笑道:“我只是藉着這件事,讓手下人都知道我的態度。所以局面你來控制,不要太小,也不要太大。”
葉懷袖點了點頭:“有些難。”
李閒笑了笑:“所以,這個黑鍋得你飛虎五部來背,這件事之後,你們飛虎五部的人和軍中將領們只怕別想走的太近了。”
第四個!
葉懷袖在心裡算計了一下,哪裡是什麼一石三鳥,這已經是李閒藉着這一件小事而做的第四件事。那就是讓飛虎五部和軍方徹底分家,除了軍情上的合作之外,將領們變得仇視飛虎五部。這樣一來,就減少了軍中將領和飛虎五部的人合謀造反的可能『性』,畢竟如果軍中將領和某個飛虎五部的檔頭若是聯手的話,只怕影響遠比一個裴仁基反叛要大的多。
這推測到的事,讓她心中的恐懼也越來越大。
李閒,變得越來越讓人捉『摸』不透了。
“五部權利太大,制約軍中將領和文官。軍將,文官,飛虎官員,三個勢力互相牽扯仇視,我倒是比較放心。”
李閒笑了笑,並沒有隱瞞自己心中的想法。
他看了葉懷袖一眼,抿了一口茶問道:“去河北的事,你來親自安排,陳克敵也交給你,歷練一下,說不得日後你會多一個得力的幫手。”
葉懷袖嗯了一聲,腦子裡卻還都是飛虎五部,軍將,文官這三個施禮互相制約的場面。
在馬車後面跟着的護衛中,百姓們都不曾注意到多了一個人。來的時候是十二個飛虎護衛,現在卻是十三個人。
伏虎奴看着身邊穿黑『色』長袍黑巾蒙面的護衛得意的笑了笑說道:“小子,你的運氣真不是一般的好。”
那人將黑巾往上拉了拉,只『露』出一雙眼睛。
“主公看重,以死相報。”
“屁!”
伏虎奴罵了一句道:“主公要個死人有個屁用?留下你,自然是讓你好好活着,你好好活着,才能爲主公多做事,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