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春水十五歲那年,青春飛揚,意氣風發。是個誰都寶貝的疙瘩。
老師看到她都帶着幾分敬佩,同學的眼裡更是怎麼也遮不住的羨慕,是校長的心頭肉,她進入高中的那一天,四面都是驚訝聲,以她足以上市重點的分數,她石硬是進了一所除了環境以外一無所取的普通學校。
那天的陽光很烈,她眯眼進入。
一切都是新的,回家後,那些羨慕的眼光變成了不解,她心裡明白是怎麼回事,她昂着頭,一臉的無所謂。告訴自己,三年,就三年,一切明瞭。
莫春水依舊是莫春水,不會少其中的任何一個字。
別人臉上呈現的,依舊是羨慕的顏色。
但是,她怎麼會知道,從十五歲開始,到現在二十二歲了,她還在那所學校,直到現在都沒有畢業。
她參加了畢業會考,理應可以拿到畢業證,卻因爲那一巴掌打沒了,先是心急,莫媽媽到學校爭取了許多次,校長也無能爲力。後來這份心就淡了,沒了那張紙,自己還不是一樣的混,再後來,就乾脆忘了。
所以,接到學校電話的時候,她一是不信,再就是不信,最後還是不信。
她蹦出來的第一句話是:“那娘們肯放了?”
校長在那頭哭笑不得,“莫春水,你這麼多年了怎麼一點長進都沒有,還學不乖,好啦,回來拿畢業證吧。”
莫春水笑得嗆住了,“是,是,還是校長大人瞭解我,我這脾氣八千年也就這樣了…….誒…….畢業日期不會寫今年吧?”
“什麼話。”校長笑得出不了順氣兒了,“我不和你說了,不是氣死就是笑死,你最好快點,還得要你親自簽名…….也不知那女人會不會變卦。”
春水停了笑,清了清嗓子,正色問道:“校長,我想知道,爲什麼她突然就肯放了,是不是你又去找她了?如果真是你低頭換來的,我情願不要。”
“發什麼神經。當然不是。這麼些年了,我早就放棄了,今天突然打電話過來說證可以去拿了,春水……還有一件事,要和你說一下…….”校長頓了頓,“莊麗前一陣回國了,還來了學校一趟,希望繼續在學校任教。”
“你答應了嗎?”莫春水的聲溼溼的,像是剛從水裡澇出來一般。
“我說考慮一下,你……要不要她的電話?”
春水被開除兩年後,在現在的城市遇到了校長,兩人談及當年,都是一臉的唏噓,校長問及當年的事情,春水毫無隱瞞,一五一十說了,說到焦成空,說到莊麗,校長如夢方醒,明白了爲什麼當時最有希望的兩個學生一個出國一個被開除,卻再也不能做什麼了,只是一陣感嘆。
後來回到校,四方奔走,想幫春水把畢業證要回來,卻處處碰壁。
他告訴莫春水莊麗回來了,是思考了很久的,那樣一段感情,能掩過去他自然也想,但是那天——
——校長,你……知道春水在哪裡嗎?
——校長,我想見她。
他沒變多少,面容依舊,莊麗卻是老了,站在他身邊,完全一副姐姐的樣子。
自己沒說話,他又說,眼睛已通紅。
——我找過她,也去過她家,但……她家裡人也不知她的具體地址。
——校長,你就告訴我吧。
於是,他提了這樣的一個建議,讓他把春水的畢業證要回來,並且讓春水自己解決,到時的事情,是兩個人,再不與旁人相干。
他知道他這樣說,莫春水一定懂——莊麗出現了,焦成空也不會遠了。
莫春水想,這樣的話,是不是就離他近了一點?
她輕輕點頭,聲音哽咽,“校長,告訴我吧。”閉上眼,眼淚已奪眶而出。
短短十一個阿拉伯數字,校長唸了三遍她才完全記正確,淡淡笑了笑,“校長,暫時要回來怕是不可能,因爲剛進這個公司,怕是請不了假,只能等過年了。”頓了頓,又笑,“我一定會想你的。”
校長哈哈大笑,“被你想是折壽。”
放下電話,她怔怔發呆了許久,直到手機再次響起,她纔回過神來,接起電話,程露的聲音破空而出,“春水,你快回來,有人找你。”
“誰呀?”春水擦了擦眼睛。
“你怎麼了?哭了?”
程露的聲音放緩了下來,莫春水卻鬱悶,這個平日的大嗓婆,沒事心那麼細幹嘛,只是嘆了口氣,“沒事,誰來了?”
程露一聽沒事,大嗓門又來了,“明星呢……快回來,陳薏如啊~”
陳薏如?“我不認識這個人,你問她有什麼事?”
“你天天看電視居然不認識陳薏如?”程露的聲音震得春水的耳朵很疼,她放開了一點話筒,剛想叫她別那樣大聲音,那頭卻傳來一個輕柔的聲音,很好聽,有若珠玉相撞,那個人說:“春水,你不記得我了嗎?我是陳楚啊。”
——今天是怎麼了?
莫春水放下電話,想。
一出來全出來了,陳楚,你怎麼會找到我,我明明,明明已經刻意不去注意你了消息了。
爲什麼你還找得到我?
她幾乎癱倒在牀上,看着窗外,迅速穿好衣服,打了車,回到程露的家,還沒進門,春水又看到那天那輛奔弛越野,她輕輕一笑,心想應該是這個小區某戶人家的。
打開門,陳楚站直筆直,看到春水,臉上浮起淡淡的笑。
春水張開雙臂,陳楚毫不遲疑,伸手摟住。
五年,陳楚更加漂亮了。
春水拍着陳楚的肩膀,“沒給益陽人丟臉嘛。”
陳楚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春水拉着她坐下,程露拿着小本本,看了一眼春水,小心地討好,“那個……陳小姐,可不可以給我籤個名?”
春水朝程露揮手就是一拳,沒出息。
程露滿眼都是星光,哪還看得見莫春水的鹹豬手,一揮就挌開了,春水再揮,程露再挌,最後還是陳楚伸手接過本子,在上面寫了個名字,程露斜眼看着莫春水,一臉的得意。
莫春水手一橫,本子奪過,再一伸手,那個名字已撕下,她回頭瞧了陳楚一眼,淡淡道:“陳楚,這不對吧,你不會就籤一個名這樣寒磣吧,起碼也得送程露幾張海報,幾張CD什麼的吧。”她眨了眨眼,“而且來拜訪人家,居然一點禮物也不帶,不是這樣的吧。”
程露驚得睜大了眼睛,“春水……”
春水手一橫,“我和陳楚說話,你少打叉,拿了禮物,回房間躲着美去。”
果然,陳楚笑着拿出幾張CD交到程露的手上,程露拿了禮物不得不聽令,卻是一步三回頭,被莫春水眼睛一瞪,才悻悻然關上門,卻留下了一條門縫。
莫春水嘆了口氣,這個女人!一拉陳楚,“我們出去坐坐吧。”
陳楚點點頭,拿墨鏡戴上,見春水看着她,微微一笑,“沒辦法,職業病。”
春水撇撇嘴,表示明白。
雖是秋天,太陽既大,如同夏日,陳楚卻圍着個半大的圍巾,看得莫春水全身一陣燥熱,恨不得撲上去解了下來,兩人下了樓,正好有一個人從她們身邊走過,陳楚下意識地低垂下頭,春水不耐煩地嘆了口氣,“煩!”
陳楚不好意思地笑笑,“被人認出來了更煩,你忍忍啊。”
“早知道這樣,我就讓你開除得了,讀什麼電影學校,真是。”
莫春水衝上前,把她的圍巾給撥了,指了她的鼻子道:“你跟我在一起還這樣,我不理你了啊。”
陳楚笑笑。解開圍巾,墨鏡卻沒拿下。
莫春水撇了撇嘴,算了,尊重一下她吧。
陳楚打開那輛越野,請莫春水上車,莫春水一臉驚訝,“你的?”
“嗯。”陳楚關上車門,又將車窗關得死緊,“剛買的。”
莫春水嘖嘖稱奇,笑道:“還不賴嘛,越野的。”她看向身邊專心開車的陳楚,聲音淡下來,認真地問道:“怎麼找到我的?”
她笑了笑,“我回了一次學校,深長告訴我的。”
春水皺眉,“他並不知道我的住址。”
“哦。”陳楚輕笑,“我有你電話,還叫人一查就知道了,我這一陣忙,本來想打電話給你,後來想來想去,還是覺得親自見你比較好,這陣子,忍得我快內傷了。”陳楚側頭看春水,“春水,你還好嗎?”
“你不看見了嗎?”
“我想聽你說。”
“還不那樣,能吃能喝能睡。”
“不夠。”
“不夠?”春水問,“爲什麼?”
陳楚嘆了口氣,“春水,我到北京之後就一直在想,春水一定要過好,一定要,起碼要過得比我好。這幾年我一直很努力,從跑龍套開始,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很辛苦。難過、被人欺負或是走不下去的時候我就想,當初你一個人頂了所有的罪讓我留了下來,我不能這樣下去,一定要闖出來。”
陳楚的聲音微有些哽咽,“我對自己說,一定要闖出來。”
春水低垂着頭,“……你闖出來了……”
心裡不是不感動,只是沒有必要,是真的沒有必要,陳楚,當時會那樣,是因爲……我的心…….死了,我其實…….沒有那麼無私的。
不過,現在你出名了,我很高興。真的很高興。
所以,陳楚,“你不用說對不起,也不用說謝謝,今天的一切都是你自己的成就。而我,過得很好。”她在心裡加了一句,一直都很好。
只除了,這些年,心,空了一塊之外,一切都好。
陳楚知道春水會這麼說,這些年她一直在模擬她們的又一次見面,場景以及對話的內容和她所預想的都一樣,莫春水沒有變,永遠都是那樣,淡漠地拒絕所有人,其實她的心永遠比別人熱,血永遠比別人的沸騰,她只是固執地,固執地藏在自己的世界裡,付出了,或是得到了,都是她個人的事。
她就像只烏龜,永遠只有自己認爲合適的時候出擊。
陳楚默默開車,過了許久,才輕聲道:“焦成空回來了,你知道嗎?”
莫春水擡頭看她,一臉的驚異。
——全世界都知道了,只有她,莫春水,被卡在殼裡。
她揮手讓陳楚停車,打開車門,外面溼溼的空氣撲面而來,她捂着胸口,“什麼時候的事?”
陳楚搖頭,“具體什麼時候我也不知道,我也是聽說的,我前些天在長沙作節目還見過莊麗一面,她牽着一個小男孩子,四歲左右。春水,你真的還等他嗎?”
春水擡頭,笑得很委屈,“我沒有等他,只是……”她指着胸口,“還接受不了別人。”
她笑,對着陳楚,“這五年,我交過許多男朋友,你相信嗎?不下二十個,但是,忘不了他,是真的忘不了。想起他,像割了肉一樣疼。”
她一晃腦袋,有些暈乎,自暴自棄蹲下身體,將頭埋在兩膝間,“陳楚,怎麼辦,我壞掉了,就像碟片被人劃了一下,怎麼快進也跳不過去。就卡那兒了。”她掉下淚來,陳楚聽得清楚,那是淚,“我怎麼辦?”
“去找他唄。”陳楚擡起頭,挺茫然地問春水,“可是春水,我在長沙也見到他了,但是……一點感覺也沒有了,過去那樣轟轟烈烈,向是突然間釋然了,他老了很多,頭髮白了一半,看到我半天才認出來,那個女人站在他身邊,依舊那樣不可一世,我卻突然很可憐她。那一刻,你知道我心裡最先浮起的是什麼嗎?”
“什麼?”莫春水擡起溼漉漉的眼睛,特認真的問她。
“《窗外》,瓊瑤的《窗外》。”陳楚嘆一口氣,“哎,你說是不是每個女生都有這麼一段迷茫期?把崇拜當成愛,並不可自撥。是不是?”
莫春水笑出聲來,“我哪知道,我又沒愛上過老頭。”
陳楚蹲下身體,一把抱住莫春水,哽咽道:“莫春水,我一直想你,你他媽的一點消息也不留下,連家裡也瞞着就滿世界跑,知道我找你找得多辛苦嗎?你他媽不是人,真不是人……”陳楚越說越委屈,竟號淘大哭起來。莫春水抱着她,也是一個勁兒地流淚,她們就像回到了17歲那年,兩人坐在和人等高的野草堆裡,相互抱着痛哭。
兩人哭累了,莫春水起身朝陳楚就是一拳,“你現在發達了還記得我,是好朋友,喂,你現在怎麼改名字了,叫……叫什麼陳薏如?這什麼鬼名字?”
陳楚臉上還有淚,被她這一逗,化的妝全花了,像花貓一樣,她還特燦爛一笑,嚇了春水一跳,她跳起就叫,“陳楚,你這又是什麼流行樣子,娛樂圈流行化鬼臉了,還是你學京劇了?”陳楚忙從貼身的包裡拿出化妝盒,也嚇了跳,也不補妝,一拳就朝莫春水揮了過去,“都怪你,這下可好了,一會兒還和趕通告,全慘了,都怪你,惹我哭。”
春水被她追得滿地跑,“喂,喂,幹什麼化妝呀,塗那麼多東西在臉上不累嗎?再說了,又不是隻有你一個人哭了,是你先逗我哭的。”
陳楚不依不饒,“誰讓你不化妝的,不行,你得陪我去。”
“別呀。”莫春水跑得更快了,“我怕見人,真的。”
“得去得去,必須得去。”陳楚二話不說,這些年爲了抵抗拍戲的繁重任務,她體育鍛煉特勤,哪是莫春水這種一禮拜跑兩次步的人能比的,幾下就抓住了跑得正歡的女人,威脅道:“去不去?”
“不去不去!”莫春水賴開了,“看你怎麼辦。”
兩人正僵持着,陳楚的手機一陣亂響,陳楚像被踩到尾巴一樣跳了起來,“糟了,催命來了。”
莫春水不吵了,認真看了看陳楚的臉,望了望周圍,嘆了口氣,把陳楚推上車,鑰匙給她,命令道:“開車。”陳楚正在接電話,聽到命令先是一怔,接着笑着春光明媚,把話筒一捂,特討好地說:“我就知道,你不會不管我的。”
“還笑,不嫌嚇人呀。”春水沒好臉色,“先找個地兒洗臉。”
“收到。”陳楚笑得一臉溝溝壑壑,莫春水也不看她,拿出衛生棉,沾了點純淨水,就往陳楚的臉上塗。等陳楚掛了電話,她塗得也差不多了。
陳楚放下電話,看了看手錶,喃喃自語,“糟了,只有四十多分鐘了。”側頭看春水,“去哪裡洗臉?”
莫春水一臉鬱悶,“還洗什麼臉呀,我用吐沫搞定了,你補一下妝,添個假睫毛,畫點腮紅就成了,別浪費時間了。”莫春水把她的臉糾正過來看着自己,嘆道:“這樣蠻好嘛,我覺得你不用化妝,越畫越難看。”
莫春水一拍把掌,當作驚堂木,“好,就這樣了,不用化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