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肅容看着她這會鵝蛋一般的臉上,因爲含淚酸楚的原因鼻尖紅紅的,心坎裡愛極了,他正想伸出手去撫一下她的臉頰時,卻聽到蘇青鸞說:“最後裡困在大火裡面,我還以爲是阿九去救的你,看來……我有些想岔了。”
原本一直想不通蕭九一個副人格爲什麼要去救主人格,他們不應該是相沖相剋的纔對嗎,現在看來,是蕭肅容自己逃脫的,那麼她的疑惑自然也煙消雲散了。
蘇青鸞又說:“不過,你沒事就好,真的!”說着,蘇青鸞淡然一笑,擡起頭來看着蕭肅容。
蕭肅容卻整個人愣了下去,蘇青鸞的話忽然像一根針深深的扎進了蕭肅容心裡最深的那處自卑的地方,他看着自己本想伸出去的手又收了回來。
他尷尬的笑了笑,這次再沒有回答她,徑自站了起來走出去。
蘇青鸞看着蕭肅容醒來之後的轉變,莫名其妙。
可只有蕭肅容自己知道他有多無能!
他轉身走去的時候,眼中有恨自己無能的,有恨自己爲什麼不乾脆就這麼死在地窖裡的。蘇青鸞說得沒錯,最後是蕭九來救的自己。
在那場席捲了整個地窖的大火裡,蕭肅容本就身上帶傷,他砸不開那個地窖的門,就連自己臉上包着的布也逐漸幹了水分,慢慢的自己也被嗆暈了過去。
在臨了的那一刻,他看到有火順着自己的雙腿蔓延上來。
或許,自己也會被燒死在這裡吧?
他想起了義莊裡那六具屍體的模樣,或許自己燒死在這裡的話,到時候被人發現也是和那六具屍體一個模樣吧,鬼都認不出來!
呵呵,那也太醜了。
他唯一有恨的就是,護不住身後的女子,大火要繼續蔓延下去,肯定也會將她燒成那樣的,他這輩子從來沒像那一刻那樣憤恨自己的無能。
也就是在這一刻,地窖的大門忽然被踹開了。
那樣厚重的一道門,就這麼被直直的踹開,“砰”的一聲整個厚重門板摔在地上,蓋在火面上正好鋪開了一條路,蕭肅容那一刻看到了蕭九的模樣。
真真切切的模樣。
那是另外一個自己,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但是卻是蕭肅容最豔羨的那種,有着足夠的能力保護自己想保護的人,爲什麼……明明長得一模一樣,卻差別這麼大呢?
當時璽揚陽想欺負蘇青鸞的時候,蕭九也是如同天神一樣降臨,現在也是……想來,世間女子都是喜歡他這樣的吧,誰會喜歡自己這種無能懦弱的呢!
“青鸞呢?” 蕭九很着急,但也不用蕭肅容迴應,他以極快的速度一層一層的破開裡面的門,最後卻無功而返,只聽到蕭九說:“裡面沒人。”
剩餘的,蕭肅容便只感受到大火從自己身上侵蝕的痛楚了。
也在那一刻,他以爲自己死定了的時候,卻發現自己的一隻手被蕭九給提了起來,然後拖着整個人往外面拖出去,就像……拖屍體一樣,毫無尊嚴,毫無體面。
是啊,自己都沒法保護自己,現在蕭九肯出手救自己了,還要什麼尊嚴和體面?
呵呵!
呵呵呵!
最後蕭九將蕭肅容扔在水邊,留下一句:“喂,別死了!”然後就離開了。
這是蕭肅容不敢言說的傷,在蕭九面前,蕭肅容無能得想找個地縫鑽進去,就連醒來之後蘇青鸞第一時間都這麼認爲,“最後裡困在大火裡面,我還以爲是阿九去救的你。”
“我還以爲是阿九去救的你!”
蕭肅容勉強走出國公府,卻在踏出府門的時候渾身虛軟無力,他蹲在牆根處忽然啜泣了起來,他是無能羞愧到在蘇青鸞面前都直不起腰來。
連活着的機會,都是另一個自己施捨的。
就在這一刻,他忽然聽到牆根的轉角處有聲音傳來,卻是韓贇和他師爺的!
這樁案子算是告破了,可結案卻讓韓贇爲難了。
只聽到韓贇說:“整個國公府都被燒成這樣,璽國公和璽爵爺全部被殺,那個開元……還是那樣、那樣……”韓贇臉上學着開元當時快速變換着幾種顏色,他甚至都不知道該怎麼形容,“要是按照蘇青鸞那樣說,他那是多魂症,體內分裂出死去那六個人的,哦不是七個人的靈魂出來,說出來誰信呢,別人只會認爲我纔是瘋子,瘋子你懂嗎?”
師爺也覺得這事過於匪夷所思,站在韓贇的角度考慮了一下,他慫恿韓贇,“大人,要不如此結案,便說這國公府六條人命案,乃是國公璽青松當年留下的風流孽債所來複仇,聯合康人桑珠做下此案,至於開元那模樣……便在陳詞中說、說、”師爺也是絞盡腦汁,“便說是患了失心瘋,瘋病一犯才坐下此案。”
韓贇一聽,拍手稱讚,“妙啊,就這麼說,失心瘋好,只有瘋子纔會這樣……”
可蕭肅容一聽到這話的時候,心裡忽然像是被人一抓,痛了一下。“失心瘋”這三個字,永遠像是一根緊繃在自己心裡的弦,此刻這根心絃在韓贇和師爺無意的對話中,忽然被狠狠的一撥。
痛啊!
卻不敢呼出聲來,只能咬牙緊受。
全天下,誰不知道他蕭肅容是當年患了失心瘋,才遭父親嫌隙,送到這裡來靜養的。
可名爲靜養,實爲囚居。
這一直是蕭肅容心裡不願意言說出來的痛,此刻卻這樣赤裸裸,即便再不願意去承認,可在親眼見到另一個自己在眼前的還是,他還是不得不去承認,自己就是有病,就是個……
瘋子!
韓贇一邊說着一邊和師爺敲定結案陳詞,從轉角出來的時候,忽然看到蕭肅容,韓贇原本臉上的笑容忽然停住了。
韓贇知道蕭肅容是爲什麼留在錦城的,他忽然有些不敢面對蕭肅容,但又覺得得解釋清楚,於是結結巴巴的想去解釋,“少、少城主,你聽我說,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想說那開元那個病是……他有病啊,我並沒有那個意思,我不是說你啊,真的!”
蕭肅容瞥了韓贇一眼,眼神淡淡的,但韓贇卻嚇得快哭了,“少城主,你不要這種眼神看着我呀,我真的不是在說你失心瘋,我是說那開元……他哪個德行您也在場看到的,那不同的人變來變去,下官就是呈上去也沒人會相信啊!”
“下官是絕對相信,蕭公子你不是這種人的……”
“韓贇,”蕭肅容懶得聽他聒噪,他將蹲在牆根邊上的身子站了起來,蕭然身影,原本瀟灑了一世的豁達,此刻卻蒙上了一層沉重,他說:“你若見到青鸞,你就跟她說我自己先行一步了,雲城之行我就不與她同行了,此後可能也不必再見了,希望她……一路安好。”
對,便是如此,他既然沒有能力保護她,又自己一身的麻煩,何必連累她呢,青鸞是個好姑娘,該有更好的人生,而不是與他這個瘋子蹉跎。
如此說着,然後轉身就離開。
韓贇聽得莫名其妙,“這、這剛剛不還抱在一起嗎?這會就翻臉了?”韓贇看着蕭肅容的身影,忽然乾笑了兩聲,“難怪她罵你王八蛋呢!”
親完就跑,呸!
國公府裡,蘇青鸞依舊在那裡看着這一片大火過後的殘垣,開元已經被從水榭亭閣裡救出來了,只不過擡出來的時候和義莊裡那幾具屍體沒兩樣。
只不過,那塊丹書鐵券被燒得焦黑不堪,被他緊緊的摟在懷裡。
許是……開元這輩子最豔羨的,就是國公府的一世榮華吧,這是他流落街頭的時候最無法企及的渴望,就像站在泥裡看着天那種感覺。
而華堂裡的大火也滅了,衙役們還在清理。
蘇青鸞找到了小藥,他拉着白玉驄那頭犟驢,怎麼都不肯動,看到蘇青鸞來的時候苦着一張臉,“小蘇救我,你看它……沒了酒就不肯動了!”
蘇青鸞轉着白玉驄走了一圈,然後忿忿的一踢它的後腿,“橫豎咱們要走,走之前賣給屠宰場,還能得一筆錢,天上龍肉,地下驢肉,它可金貴着呢!”
說着,便哼着“驢肉啊驢肉,火燒啊火燒”的莫名其妙歌謠走了。
不知道這頭蠢驢是不是真的忽然能清楚自己的厄運,還是忽然就不犟了,忽然“哼”的從鼻息間大大的出了一口氣,抖了抖身上的灰鬃,然後便跨起步子輕快的走着。
小藥嗤之以鼻,“貪生怕死,最看不起你這種驢了。”於是牽着它追上蘇青鸞,“小蘇小蘇,那咱們這會去哪?”
“之前不是說好了,和蕭肅容一起上雲城的嗎?”蘇青鸞擡起頭看了看已經大亮了的天色,咳了一句,“被這案子耽誤了一天了,再不趕路怎麼找哥哥?”
小藥跟在蘇青鸞後邊,委屈巴巴,“小蘇小蘇,你會不會有了哥哥就不愛小藥了?”
“你覺得我這會很愛你嗎?”
“啊?難道不愛嗎?”
“對對對,很愛很愛,有了哥哥也同樣還愛你!”
“啊,小蘇真好!”
蘇青鸞和小藥走出國公府,正好迎面撞上了韓贇,她正好跟韓贇告辭,“韓贇,這樁案子也算告破,接下來的事情該怎麼交代你自己處理了,我找找蕭肅容也該上路了。”
見蘇青鸞如此,韓贇嗤的一聲,“小蘇啊,韓大人雖然無能,但看人還是準的,自古富貴人家多薄倖,這種人,你能忘就忘了吧,天涯何處無芳草。”
連續兩樁案子下來,韓贇對蘇青鸞還是瞭解的了,這個女子看似無良,實際上頗有良心,韓贇也是不願意看到她在蕭肅容這個泥坑裡越陷越深,爲她抱不平也希望她看得開。
“再說了,他本來名聲就不好……是他配不上你,真的,我真是這麼覺得。”
“什麼呀?”蘇青鸞被他說得莫名其妙。
韓贇這纔將蕭肅容離開的時候說的那番話告訴蘇青鸞,蘇青鸞聽到怔了一怔,“他真這麼說?”
韓贇點點頭,“你放心,下次看到他,我……我也一定買個麻袋,替你報仇。”
蘇青鸞乾笑了一聲,“有心了啊!”
蕭肅容不辭而別,還是讓蘇青鸞有些措手不及的。
蕭肅容這人沒別的,但蘇青鸞心裡就是有一處地方不知道爲什麼的,經過這一次竟然爲他騰出了地方來,可是這纔剛騰出來的地方,他忽然莫名其妙的就走了。
心裡一時之間有些空落落的,她笑了笑,反過來安慰韓贇,“沒事,我去雲城見到他,自己揍他。”
韓贇點點頭,“我就欣賞你這種,夠瀟灑。”
蘇青鸞朝着前頭康莊大道走去,雙手負在身後,在韓贇的欣賞目光中喊了一句,聲音飄來,“你的你的承諾啊。”
“什麼?”韓贇一時疑惑。
“你一年的俸祿,記得存在我銀號下,我會去取的。”
“你這……死要錢,你怎麼這樣?”韓贇忽然覺得,她會被蕭肅容拋棄,也是情有可原的,“活該,你一定嫁不出去的。”
可惜蘇青鸞已經走遠了,聽不到韓贇這話。
韓贇也不跟蘇青鸞計較了,幸好是這樁案子了了,只不過他轉過身去看着這後面這偌大的國公府,眼神之中忽然現出了無限悲涼。
這曾經佔盡整個錦城風華的國公府啊,就這麼沒了,全死絕了。這一場悄無人知的盛宴,就在這一把火之中,將國公府幾百年輝煌燒盡了。
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
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
朝天,大道,晴翠青青接荒城,驢子的蹄印踏在青草上,將這青綠壓完了腰,驢蹄一過,那些青草復又慢慢直了回來。
蘇青鸞斜坐在驢背上,兩隻腳有一搭沒一搭的踢着裙襬,一下、一下的盪漾着,漾出了好看的裙花,她便看着這漾開的裙花出神不已,就連小藥一路嘰嘰呱呱的她都沒去應,兀自出神。
不知道爲什麼,蕭肅容走了,順帶着連蕭九也走了,她的心裡像是缺了一塊地方,不知道該如何訴說,該向誰訴說,便只能一路這麼無聊的踢着自己的裙子。
踢着,踢着……
身後的錦城,不知從何處傳來錦樓的歌管聲,帶着那鶯歌燕舞的聲婉繚繞,“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殘垣……”
蘇青鸞這才擡起頭,看了一眼身後離開的那座錦城,那座她生活了十幾年的地方,而今那曾經風華依舊,她卻獨自離開了……她忽然莞爾一笑,將一隻腳挪到驢鞍上面向錦城方向,肆意聲喊:“走了,錦城。”
小藥一聽蘇青鸞的呼喊聲,自己也來了興致,牽着驢子就跑起來,尾隨着蘇青鸞那一嗓子也大喊了出來,那歡快的聲音傳遍整個阡陌。
遠天阡陌,放眼看去蘇青鸞竟有些錯覺,就像是回到了兒時,自己步履蹣跚的跟隨在兄長的身後,隱隱傳唱着的歌謠。
想着想着,蘇青鸞不禁輕哼了起來。
“小小的青鳥飛啊飛,落在我們的荒冢堆。哥哥的馬兒跑得快,青鳥的在後面追啊追,追到了馬兒去吃草,追到了兄長一起回!”
歌謠清清淡淡,就像是與這遠天阡陌連在一處似的,浸入心脾。
小藥在前頭牽着驢,皺了皺鼻,“小蘇唱的什麼,可真難聽。”
蘇青鸞神色一峻,伸出手給了他一個暴慄,“還想不想去雲城了,想就給我閉嘴!”
小藥哎喲了一聲,而後放飛了自己在這片綠野上狂奔着,聲音雀躍而歡騰。
“來嘍,雲城……我們去找小蘇哥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