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啊,那可真是一段漫長的記憶了。
漫長到蕭鄴多少次站在城樓底下仰望城樓上站着的城主時,都以爲這輩子……都必須如此了,那樣的人生太絕望,太暗無天日了。
於是,蕭鄴肆意江湖,流連於草莽之中。
直到那年,雲城裡有家拒婚出逃的千金,在半途遭了匪,在差點讓人劫上山當壓寨夫人的時候,蕭鄴一襲青衫驟然而至,將那女子自山匪的手中救下。
那個時候年少輕狂啊,幾句話挑得那女子嬌羞不已,就連擡眸相望都隱含春水,瀲灩秋波之際,蕭鄴才知道那女子名喚李瑛娘。
瑛娘人秀氣,喜好也與城中閨閣千金大不相同,喜好鑽研江湖中那些變着樣的戲法,自被蕭鄴救下之後,便一路相隨。
在她的戲法下,可着手摘星,可醉酒攬月,在那虛虛實實當中,兩人便都淪陷了。
蕭鄴記得,那夜瑛娘爲他變了一個戲法,便是將那漫天星辰與皓月皆化入他手中,如的此心,如此月……要怪,也怪那時山盟海誓過於炙熱了,他禁不住心動,低頭吻了下去。
此後便一發不可收拾,兩人私定了終身,先嚐了雲雨。
那時候的蕭鄴以爲,自己這輩子的身份是老城主的私生子,這輩子註定昏暗無光了,可誰曾想到過在這漫無天日的歲月中,上天恩賜他這個叫做瑛孃的女子。
如春風化雨,如枝頭啼翠,點綴了他這不公平的一生,那時候瑛娘有孕待產了,他也做好了攜她此生入江湖,再不回雲城的打算。
可誰知道,他無意中知道了瑛娘逃的婚,居然是老城主爲他的兄弟蕭璟定下的姻親。
原來,瑛娘是蕭璟的未婚妻,瑛娘因不喜這種安排,未曾見到自己的夫婿就逃了,遁入江湖中遇到了他——蕭鄴!
瑛娘或許從不知道蕭鄴的真實身份,但蕭鄴知道了瑛孃的真實身份之後,大哭大醉了一場 ,最後他重新找回他的舅舅黎橦。
從此後,瑛娘一個人在他們曾共同生活過的茅草屋裡等了許久,眼看着肚子一天比一天大,她到了臨盆的時候都沒能等到蕭鄴的回來。
那時候瑛娘自己知道,她遇到負心漢了,一怒之下,在父親派乳孃來接自己的時候,她將剛出生不久的孩兒丟給乳孃,那時候她吩咐,“隨意找戶人家收養了吧!”
她只打了個子母環給這孩子,取名“蕭定山”,此後與這孩子,再無瓜葛。
乳孃軒媽不知道的是,那時候蕭鄴在暗中悄悄的盯着這一切,在軒媽帶着孩子打算找戶人家的時候,是蕭鄴求舅舅讓人去收養的,就這樣,瑛娘回去嫁人了。
蕭定山,他的親生兒子回到他身邊了。
他便一直以“鄴公子”的身份留在黎橦身邊當個暗影幕僚,直到黎橦掌握了雲城的兵馬,當上了都尉大人,而蕭鄴也在江湖中有了一定的威望。
那晚上,他們做了個大膽的決定,由蕭鄴事先帶着江湖人士隱藏在雲城中,那晚上黎橦偷偷命人關閉城門,那晚上……江湖劫匪闖入雲城,雲城城門緊閉。
關門殺人之事,不費吹灰之力,城主那支親練的精兵雁翎軍,全紮在城外呢!
那晚上,是圓月。
一開始月色美得很呢,後來卻慢慢的飄起了細雨,溼溼的沾滿了整座雲城,那幫江湖草寇在雲城之中大肆殺人、掠奪,那晚上就跟瘋了似的。
舅舅黎橦帶着兵,美其名“鎮壓”,實際上放任着那幫江湖人士在城裡搶殺個夠,那晚上其實蕭鄴不忍回顧,那並非他想要看到的,但是若不那樣,雲城不亂。
雲城不亂,他便沒有機會。
那晚夜雨籠着煙波,到了下半夜下完了雨之後,反而皓月當空。或許是因爲那晚上流的血夠多,城裡的、城外的,就連天上的月都被染紅了。
那時候,城主是知道蕭鄴的存在的,當他知道這次事情是蕭鄴帶人做的時候,城主沒有下令調雁翎軍進城,而是命他們原地等待。
而那晚上,長街上有人喚“鄴公子”,城主派人尋他呢!
那晚上,黎橦奉命在城裡“鎮壓”,當黎橦的人找到蕭鄴的時候,由黎橦帶着他進入城主府。
那次,是蕭鄴第一次那麼近距離的看自己的這位兄長,同父異母,甚至連長相都一模一樣的親兄長。
從前,蕭鄴只是覺得兩人身份不同罷了,他們血緣相同,他們容貌相同,除了出身之外並無什麼比不上蕭璟。
可當他真正見到蕭璟的那一刻,這個曾經一箭破雲城,將雲城護在身後的將領,那個在萬衆歡呼聲中帶着他的雁翎軍凱旋歸來的城主蕭璟啊……當真是與他不一樣的。
從肚量,從威嚴……從裡到外散發出來的如山一般的氣魄,絕不是他這種浪跡江湖之人可以比擬的。
而令蕭鄴更加沒有想到的是,當時城主蕭璟大手一揮,超乎他的意料,“骨肉流落多年,是爲兄失責。父親既已不在,長兄如父,即刻起草安排你認祖歸宗,此後你我兄弟二人……”
在蕭璟朝着蕭鄴走來的那一刻,習武人的直覺告訴他此生只有這麼一個機會了,蕭璟此時對他全無防備……於是,在蕭璟朝他走來的那一刻,他提劍一砍。
這一劍,是蕭鄴這輩子最快的了,寒光乍閃而過,劍光閃過一道弧度的時候,城主蕭璟的腳步也停了下來,一顆頭顱咕嚕嚕的掉了下來,緊接着鮮血從砍下的刀口處汩汩而下,沾溼了那身華服。
“砰”的一聲,那個曾征戰沙場的人,未曾對自己的兄弟設防過,就這麼直直的倒在了地上,他到死都以爲自己的兄弟要的……只是一個名分罷了。
可蕭鄴回劍,目光卻閃爍着前所未有的光芒與野心,如同他手上那把劍光般鋒利,蕭鄴道:“我不稀罕什麼認祖歸宗,我只稀罕……城主之位。”
“憑什麼你能有,而我不能?”
是啊!
便是當年這一個執着,沒有人知道在他的心中還殘留有另外一個女子的身影,這麼多年始終難以撂下心頭,憑什麼,城主之位是你的,功成名就也是你的,就連瑛娘……也從一開始就註定是你的。
他回頭看着黎橦,這個舅舅……野心可一點不比他小。
是黎橦轉過頭,吩咐帶進來的士兵,“今夜,將所有見過我們進府的人,全部殺了。”
“那晚殺的人是真多啊!”蕭鄴如此回憶道。
他換上了城主的衣衫,戴上了城主的金冠,他努力撐起那一副足以企及天地般的魄力,深怕自己假扮成蕭璟假扮得有哪點不像,深怕被人所是識破。
就在他提着劍走出去的時候,一個半大不小的身影渾身染着血,他的手上提着劍呢,是個能打的少年,看這年紀與他的定山相仿,模樣也有幾分相似。
蕭鄴看到這少年第一眼的時候,不知爲何下意識的就覺得這個孩子該是瑛娘嫁給蕭璟之後所生的。果不其然,這少年雖說跟在行伍出來的,但畢竟沒上過戰場,第一次見到流這麼多血,死這麼多人。
這少年提劍還能砍,但是卻在見到穿着父親衣袍的男子走出來之後,忽然像是嚇到了似的,驚叫着……那是驚恐到了極致了,他忽然轉身就跑了,一路高喊着:“母親,母親你在哪裡?”
這少年嚇壞了,後來這件事情平定了之後蕭鄴才知道自己沒有猜錯,這少年就是當年瑛娘回去嫁給蕭璟之後所生的孩子,喚蕭肅容,字阿九。
身旁到處都是死人,父親提着劍就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渾身上下帶着陌生與殺意,身旁到處是殺人的士兵與江湖草莽……阿九隻想知道,母親在哪裡。
他得保護母親,得保護好母親!
母親在寢室裡,當阿九提着劍渾身是血的找到母親的時候,已然筋疲力盡,一個晚上……他這十五歲的少年經歷了多少生與死,那種兵器刺破血肉的聲音,像是裂帛,像是驚雷……不斷的在耳邊迴響。
每跑過一步,都有侍女與侍衛躺倒在血泊裡,或還沒死的,張着口呼救卻呼不出來,阿九滿眼所見都是這樣的場景,宛如煉獄,就連擡起頭來時,那晚圓月雨停時,都被染得紅透了。
直到找到母親的時候,看到母親那慈安的面容時,他終於忍不住大聲哭了起來,“母親,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說着,禁不住腹內翻涌在一旁吐了起來,吐完之後感覺整個人虛脫來,一口栽倒暈了過去。
在暈暈乎乎的時候,他只依稀記得母親半拖半抱着他往父親寢室的地道里去,母親告訴他,“這是父親留下,萬一遇到城破時候保命用的。”
其實,那條密道分兩個岔,但裡面黑暗,那道彎口城主夫人沒有察覺到,於是一路直走,卻到了凌雲閣裡去。
當時,她帶着阿九從凌雲閣的石板門後面出來的時候,回填好後面的石門的時候,看到是凌雲閣的那一刻,李瑛娘也愣住了。
“怎麼……會回到這裡來?”
爲什麼,還是在城主府裡?
可當她怔忡的那一刻,凌雲閣的門忽然被人推開了,嚇得李瑛娘死死的抱住昏迷中的阿九,放眼看去,卻教她愣住了。
“是你?”
即便是隔了多少年,即便當年青絲雲鬢成霜,即便是蕭鄴脫下自己那一身青衫換上了城主的華服,即便是……蕭鄴長了一張和自己丈夫同樣的臉,李瑛娘也是第一眼便認出來了。
他是蕭鄴!
在這一刻,她的眼淚止不住的流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