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璟瑄被罵了也沒走,既因爲傷重,更因爲擔心。
自這之後,沈碧瑤就一直沒醒,歐陽呈每日爲她扎針泡浴,也沒能讓她的情況有所好轉。
古璟瑄也沒有回他的瑄王府去,賴在歐陽呈的院子裡,天天被呵斥,就是不肯離去,寧願拖着重傷的身子,在這裡守着昏迷不醒的沈碧瑤。
皇上每日裡派太醫過來爲古璟瑄診治,可太醫每回只要一說病情一開方子,就會被歐陽呈嘲諷地體無完膚,最後,只有林太醫一人肯來了。
沈碧瑤不醒,歐陽呈就不開心,歐陽呈不開心,就見誰都礙眼,逮誰罵誰。唐師傅被他罵煩了,乾脆躲起來不讓他瞧見。每天除了燒水擡水,熬藥吃飯,其他時候根本見不着他的影子。
於是,這個院子就成了瘟神所在,就連府裡的下人們都不願意靠近,怕無端惹來一身罵。
太后自打知道古璟瑄克妻克子克親之後,就整日裡誦經唸佛了,一心認爲是自己當年造孽太多,纔會讓古璟瑄生不逢時,一出生就遠離親人,落下了這麼個命數。
再之後,皇上大刀闊斧地改革朝政,所有曾與李君軼有過接觸的官員,一律遣出京城,不問緣由。
嚴銳時常來郡主府求見,卻都被門房攔下,見到不沈碧瑤的面。不久之後,皇上給了鑄劍山莊兵器督造權,他也就隨父親叔父飲恨回莊。
古璟瑄在歐陽呈愛答不理的照料下,傷勢也漸漸好了,可沈碧瑤,依舊不醒。歐陽呈說,她本就沒有內力,生受了陸玄明一掌,傷得太重,能吊住這一條命,已經不容易了。至於能不能醒,他也不知道。
沒了沈碧瑤的鬧騰之後,古璟瑄覺得日子安靜而漫長,漫長而無趣。朝中之事,宮中之事,樓中之事,他亦無心去理會,每日裡只看着沈碧瑤的睡顏發呆許久,也不知心裡在想些什麼。
易聞他們來看過幾回,東方笑也來了,帶着樓子裡姑娘們寫給沈碧瑤的信和繡的絹帕。古璟瑄都默默地替她收了,妥善地保管着,盼着有一天她能醒來,看看這些朋友的心意。
沈蓮瑤擔心害怕,卻沒哭,直到有一回大姐來了,她才撲在大姐懷裡泣不成聲。四姨娘抱着隨安一臉不安地坐在那裡,忽然覺得,整個府裡都空空蕩蕩的。這才發現,其實整個郡主府,並沒有多少下人。少了一個沈碧瑤,竟然哪裡都安靜得嚇人了,全然沒了家的感覺。
呂輕靈離開了郡主府,住回了自己的家,就是溫啓新買的那間大宅子。溫啓將宅子抵給了她,她就將牌匾換了,改成了呂府。又把那套文房給賣了,用那筆銀子盤了間鋪子,自己當掌櫃,賣起了胭脂水粉。
一個女人家,又是被休過的女人家拋投露面,沒少惹來閒話與是非,可是呂輕靈都一個人抗下來了。因爲靠天靠地,終究不如靠自己。
東方笑來了京城之後,就一直沒走,住在帽兒衚衕裡那間給沈碧瑤買的小院裡,偶爾回江南一趟,又會很快再來,好像京城纔是他的家一般。
杜若娘要照看樓子,走不開,差杜漣來了一趟,帶了許多江南的特產和藥材。
段雲月也來了,帶着斷了一臂的段臨崖,梳着婦人的髮式。她說路過京城,想來探望沈碧瑤,說是要謝謝她殺了李君軼,替她報了殺父之仇。
還說她已經跟師兄成親,打算回南疆好好過日子。師兄爲救她武功盡廢還斷了一臂,她想用下半輩子來好好照顧他。
段雲月走的時候,留下了一隻蠱王,說是她自己寄養的,可以解三線銀絲蠱,託付古璟瑄將蠱王與催動方法交給皇上,算是替萬毒山莊還有她爹贖罪。
這年夏天,瀟湘閣與崑山劍派結了親,兩派百年恩怨,化干戈爲了玉帛。瀟湘閣的大師姐嫁給了崑山劍派掌門之子爲妻,兩人在疆北救災時相識,一見傾心,突破了家人與師門的阻礙,有情人終成眷屬,成爲了江湖中的一段佳話。
江湖與朝廷之中,風雲變換,物是人非,天下太平。可是,沈碧瑤依舊沒醒。
年底,鎮遠侯不顧皇命,拋下三十萬疆北大軍快馬加鞭地回到京城,因爲他那唯一的女兒說要嫁給東方笑這個江湖偷兒。鎮遠侯一怒之下,把女兒關了起來。
東方笑在門口跪了三天,最後在瓢潑大雨中昏倒,被呂輕靈找人擡了回去。
古璟瑄在沈碧瑤的小院裡住了快一年,什麼事也管,皇上無人可用,只得把事情交給太子去辦。一年下來,太子倒是長進了不少,辦事越來越果決,也越來越有威嚴了。對此,皇上倒是覺得十分欣慰。
太后已經一心修佛,不再理會後宮瑣事,把鳳印交給了皇后。皇后掌管了後宮之後,太后才發現,原來皇后並不像自己所認爲的那樣懦弱與無能,雖然與時說話輕言細語,可是那些刁蠻心機的后妃們,照樣被她管得服服帖帖。
太后覺得,或許自己真的已經老了……
不用理會後宮瑣事的太后,變得很清閒,時常會回憶起從前的往事。一樁樁,一件件,她害過的人,和怨恨着她的人。那些原本讓她憤怒憎恨的人和事,在現在回想起來,竟然也會讓她覺得感慨。因爲那些,都是她曾活過的證據,是她這一輩子。
回憶得越深,感慨也就越多,細細想來,太后這才發現,她一輩子做過的事情太多了,她阻礙過的人和事,也太多了,無論初衷如何。誰都曾怨恨過她,包括她的兒子,她的兒媳,她的丈夫……這些都是她最親最親的人。她不認爲自己全都錯了,可是,這些人到底怨恨過。
太后想找一個自己虧欠過,卻不曾怨恨過自己的人出來,可是翻遍了記憶,發現這樣的人,只有一個。
沈碧瑤……
她賜死過她,可是她卻救了她兩個兒子,給了她一個太平天下。
於是,太后開始爲她抄經,誦經,因爲愧疚。太后想,如果沈碧瑤能醒來,能當她的兒媳婦,她一定不會再苛待於她。她欠她的……
太后這一輩子,欠別人的太多了,也太重了,有權,有勢,有命。她所有的一切,包括性命與地位,都是她花了一輩子的心機爭來的。可欠沈碧瑤的這一份,是她唯一想還的。
只是,因爲欠得太重,不知道剩下的短短餘生,能不能還得清。
太后不想把這份虧欠留到下輩子,因爲下輩子,她不想再做人了。做人,太累……
她寧願當園子裡的一株草,一束花,春生夏長,按時令,聽天命,該綻放的時候綻放,該凋零的時候凋零,不會虧欠誰,也不會被誰虧欠。不沾染因果,安寧。
太后整天唸佛,覺得自己也快變得像佛了,心有慈悲,看到地上的螞蟻,都不忍再踩。可她知道自己成不了佛,因爲她這一生,揹負了太多的孽障,不知要輪迴幾世才修得完。
次年春天,皇上將安平賜婚給了趙延平,擇吉日完婚。鎮遠侯一家,成了皇親國戚,身份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然而,沈碧瑤依舊沒醒。
安平成婚後,規規矩矩發服侍公婆,安安心心地當着一個好妻子。
趙延平待她很好,又會哄她開心,安平覺得很好,很幸福。偶爾,她也會想起當初情竇初開的懵懂年紀,想起瑄王,覺得像是一場夢境。那人近在咫尺,卻遠在天涯,與她的距離,從未拉近過半分,可望而不可及。
安寧被打入了冷宮,因爲她企圖勾引皇上,卻被皇后撞見。那時安平已嫁,太后已不再過問後宮之事,她想找人求情,卻無人願再理會她了。
之後,皇后對皇上說,安寧不是後宮之人,打入後宮於理不合,尋了個緣由,將她送去了京城外的一家尼姑庵中潛心修行,着人看着,不得踏出山門。
安寧幾次想法子給紀倫送信,想讓已經成爲戶部侍郎的紀倫救她出來,可信卻都被紀太傅截下,讓紀夫人給燒了。
最後安寧沒辦法,送信給了溫啓,說對他朝思暮想,願與他雙宿雙飛。可這封信被溫老太太瞧見,說露了嘴,讓人傳了出去。爲了遮醜,皇上降此事想辦法瞞了下來,給溫啓尋了個罪名,判他流放。
溫老太轉眼之間從官老太成了罪臣之母,被削了誥命。她受不了這個打擊,一病不起,沒幾日,便撒手人寰。
溫啓也因休妻之後,一味放縱,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病死在了流放的路上。
呂輕靈得知了這個消息之後,關了店門,帶着好酒好菜,到郡主府找沈蓮瑤慶祝。她說,溫啓娘死了,溫啓死了,她總算是解脫了,心裡的千般怨萬般恨,也總算可以消了。
那一日,呂輕靈喝得酩酊大醉,抱着沈蓮瑤大哭不止。嘴裡反覆說着,欣兒姐姐爲何這般命苦,碧瑤妹妹爲何還不醒……
古璟瑄在院裡聽到了隱約傳來的哭聲,沉默垂眸,伸手撫上沈碧瑤的睡顏,喃喃地重複了一句:“爲何還不醒……碧瑤,你可是在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