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自古至今不乏追名逐利之人之事。除了利,還有義。
利與義,何者爲先?孔子曾有言,“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荀子也說過,“義勝利者爲治世,利克義者爲亂世。”這問題回答起來很簡單,但做起來呢?
平順鏢局與晉中五鬼的糾葛,關乎於利,無關於義,至少劉三忍這麼看。劉三忍說着,時不時地喝上兩口;陳軒宇聽着,時不時地吃上兩口。陳軒宇對劉三忍所言並非全然贊同,但頗受啓發。
門外施施然地走進個青年,面目白淨,眉目清秀,穿着一身素樸的白衣,腰間懸着口烏鞘長劍。他誤將主座上的劉三忍當成此間主人,遙遙施了一禮。劉三忍沒有理睬,青年也未露不悅之色。他瞧見平順鏢局的鏢旗,面露喜色。
趙虎漸將戚嵩壓制。戚嵩守得嚴密,不求有功但求無過,仍未露敗象,心中卻是暗自焦躁。他本以外功膂力爲長,練的五虎斷門刀是外家刀法。誰知對手刀上勁力之強卻非自己所及,但面對着對手的磅礴攻勢,他也只得硬着頭皮擋架,雖知是以己之短迎敵之長,卻再無他法。百十刀接了下來,直震得他虎口劇痛,一條手臂幾無知覺。
趙虎也是心知肚明,更加有恃無恐,手臂上青筋暴起,一刀掄圓橫掃而出。戚嵩怒喝一聲,豎刀相迎。這一聲怒喝卻顯得中氣不足,這一刀與趙虎剛一相交,便藉着反震之力向後躍出。趙虎那一刀餘勁未消,戚嵩順勢腰身後仰,他身法輕功欠佳,在後躍之際不敢冒然使“鐵板橋”的功夫,以長刀在地上一杵,借力挺腰,又站穩了身子。
若單說這一招,拆解地並無瑕疵,可堪稱妙。但刀法與劍法不同,劍走輕靈而刀行厚重,刀法更講氣勢,勢盛而力強,勢衰而力竭。這一招過後,戚嵩退而趙虎進,此消彼長,強弱更爲懸殊。趙虎進步而上,雙手合握大刀,當頭連劈三刀。
這幾年裡趙虎在這三刀下了苦功,也憑着這三刀斬殺過數位強敵。這三刀可謂將刀法中的“盈損”之意發揮得淋漓盡致,不僅剛猛凌厲,更是舍退而取進,捨己之生而取彼之死。他全身之力皆凝於刀上。
戚嵩卯足了勁橫刀,攔下對手的第一刀,已感手臂劇震,胸口氣血翻涌,煩悶欲嘔。不待他調勻呼吸,趙虎次刀已至,這一刀雖不似第一刀那般有開山裂石之力,但戚嵩更爲難當,竭力擋住這一刀,眼前一黑,渾身劇痛,面對來襲的第三刀,他咬緊了牙,反攻了一刀。
可他的刀脫手飛出,摔倒在地,的嘴角滲出了血。他掙扎着站了起來,站在趙虎與鏢箱之間。
寧死,不棄。
就連口不積德的劉三忍也不禁動容。趙虎殺心已起,冷哼一聲向着已無抵抗之力的戚嵩斬出一刀。
劉三忍抓起把花生,本欲擲出,卻放下了手。他看到陳軒宇和那青年已出手相助。看到了青年的身法架勢,他知道自己沒有出手的必要。
青年攔在趙虎與戚嵩之間,一柄長劍以巧御強,以輕搏重,竟將趙虎勢大力沉的一刀封阻住。陳軒宇的劍,直指趙虎後心。“他出手好快!”秦思瑤訝然讚道。劉三忍的注意力在那青年,並未留意到。趙虎不得不回身自救,卻陷入腹背受敵之勢。既已救下戚嵩,陳軒宇再未跟進,虛晃一劍,飄然後退。
那青年也沒有趁機出手。他不願以多欺少,也不願背後偷襲,或是不願,或是不屑。他朗聲開口道:“平順鏢局與在下師門有舊,在下斗膽,請閣下網開一面高擡貴手。”
“先亮一手再說。”趙虎說話還算客氣,雖只是短短的交手,他也能清楚地感受到對方不容易對付。可他也絕不肯令這到手的肥肉就這麼溜走。
“請。”青年劍尖指地。
趙虎說話客氣,出手一點也不客氣,甚至不留餘地,金背大刀勢攜勁風,向青年捲去。青年腳下錯步,手腕一抖,長劍搭在趙虎刀上,引得趙虎大刀偏離數寸。趙虎怒吼一聲,手上加力,他與戚嵩一戰消耗不小,此刻一刀砍出仍是威勢驚人。青年稍稍移步側身,短了幾寸,眼見躲不過趙虎這一刀。“小心!”陳軒宇提醒道。趙虎心中大喜,卻感手中大刀所向不由自主地偏出。他運勁回撥,只感覺對方劍上傳來一陣綿柔堅韌之力,這力道未必多強,但令他難以琢磨,不知所以地竟將自己回撥之力消解得一乾二淨。他眼睜睜地看着這一刀貼着青年腰間掠過……
趙虎心中驚疑不定,手上沒有絲毫遲疑,反手一刀橫劈。青年手臂微曲,手腕微旋,又輕輕巧巧地將大刀引開。趙虎刀上逐漸加力,他刀上力道越大,行刀時滯澀之感就越強,起初如同頂風而行,漸漸似是涉水而進,隨着他全力以赴,竟覺似是浸入了泥沼之中,被對方一柄長劍帶得身不由己,手忙腳亂。“難不成是‘太極劍法’?”趙虎慌亂地想到。他只聽說過太極劍法是武當派的絕學,精微深奧,以柔克剛,他沒有見識過,更全然不知該如何應對。
僅是堪堪數招後,趙虎腳步也散亂開來,手上大刀更是牢牢爲對方所制。他甚至感覺,自己像是個木偶,而對方是提線的人,自己只能任憑對方操控擺佈。
青年由腰及臂發力,先牽引後推蕩。趙虎手中的大刀彷彿重愈千斤,難以把握,踉踉蹌蹌地跌出。青年劍法忽變,連削帶刺遞出三劍。這三劍快,但算不得太快,勁力上與趙虎那三連斬更是相差甚遠,但這三劍剛柔並濟,讓趙虎不得不防,不得不救,卻又防不住,救不及。這三劍每一劍都點在趙虎身上,左臂,右胸,下腹,每一劍都點到即止,連衣衫都沒有劃破。趙虎驚懼之下,接連後退了七八步,“砰”地一聲,重重地撞在牆上。
“承讓。”青年收劍。他勝得乾脆,勝得漂亮,卻沒有絲毫驕矜之氣。
趙虎的臉上陰晴不定,“閣下可是武當派高足?”
“不敢相瞞,在下武當門下杜克生,學藝不精,讓行家見笑了。”杜克生抱拳微笑道。
“原來是‘游龍劍’杜少俠,難怪有這等功夫。”趙虎也報以微笑,“少杜俠的吩咐,在下照做就是。”他清楚就算自己氣神完足,也難以在杜克生手上討到什麼好處,何況武當派更是他萬萬不敢得罪的。
“多謝。”杜克生喜道。這場衝突能救這般輕易解決,對他來說也是意外之喜。
“在下有個不情之請,還望杜少俠應允。”趙虎的姿態擺得很低,低到杜克生不好拒絕。
“請講。”
趙虎指了指陳軒宇,“這小子和我親兄弟有些過節,還望杜少俠不要插手阻撓。”他是趙辰的兄長。
杜克生猶豫地看着陳軒宇。於理,他是武當門人,奉行俠義之道,該當出手相助。但於情,他不便得寸進尺,也不該再強自出頭。他看向陳軒宇,希望陳軒宇開口請求相助。
陳軒宇開口了。“好意心領了。”他沒有開口相求,“我自己的事,自己解決。”
“沒有不敬的意思,但…你能解決麼?”杜克生問道。他打贏趙虎並不太費力,一是因爲趙虎先前與戚嵩已有一戰,消耗頗大;再是因自己的武功與趙虎有所相剋。絕非是趙虎武功不濟。
”解決不了,讓自己未來變得更強,強到能解決。”陳軒宇笑道,“求佛不如求人,求人不如求己。”當年吳盛說過這句話,他記着。
“問題是,解決不了的話,可能就沒有未來了。”杜克生又委婉地勸了一句。
“活在當下。同時也對未來有所期盼。”陳軒宇笑道,固執。“答案是,我能解決。”
杜克生看着,“請問兄臺高姓大名?”
“姓不高,名也不大。陳軒宇。”
“山水有相逢。”杜克生相信。
“再會。”
平順鏢局衆人雖說好奇,他們更不願留在這是非之地,和平杜克生一同離莊。他們不少人更好奇,自己的鏢局和武當派有什麼交情。戚嵩知道,他矛盾;葉斌也知道,他痛苦。是江婉月。她一雙美目異彩漣漣,她等這一天等了太久……
趙虎獰笑着,看着陳軒宇,像一匹餓狼看着待宰的羔羊。“準備好了麼?”準備好什麼?死亡。
“你們不一起上?”陳軒宇挑釁道。這是以退爲進,若對方四人羣起而攻,不說四人,只需兩人合力,他也沒有把握。
“我一個人,一把刀,送你上路。”趙虎冷聲道。上什麼路?黃泉路。
陳軒宇卻慢慢悠悠地走回座位,留下一句不痛不癢的話,“你先歇歇吧。不然打贏你也沒意思。”
趙虎沒有逞強,他不莽撞,清楚自己接連兩戰消耗着實巨大。靜坐下調息着。
“你有把握麼?”秦思瑤不無擔憂地問道。
“要單論武功修爲高低,沒有十足的把握,只有七八成。”陳軒宇答道,這七八成可能還說多了些。“但勝負之數,不僅僅和修爲高低有關。不說什麼天時地利人和之類的,和此刻沒什麼關係。”
“那和什麼有關?”秦思瑤問道。
“那位杜兄的修爲,未必就比這趙老哥強多少。可他…”陳軒宇斟酌了片刻,用了一個“巧”字。
“你要有那位杜少俠的功夫,我也不用擔心了。”
“這麼關心我?”陳軒宇笑道,笑得開心。
秦思瑤無語,拿起個雞爪,啃了一口。
陳軒宇笑問,“好吃麼?
秦思瑤的回答很直接,她只是白了他一眼。
“讓我嚐嚐?”
“滾。”
陳軒宇稍微認真了些,“向前輩請教。”
“怎麼,人快渴死了,想到去挖井了?”劉三忍問道。
“臨渴掘井,也總比張着嘴等天上下雨要好。何況我只是饞酒,並不是渴。”陳軒宇笑道。
“說吧,我對酒很在行。”
“杜克生的最後一招,我看得不是很明白。”
劉三忍見聞閱歷何其廣博,“那是‘柔雲劍法’的‘流雲追月’。你覺得他那三劍,快不快?”
“這正是我沒看明白的地方。要說快,但能看得清清楚楚;要說不快,對方偏偏避不開擋不住。”陳軒宇如是道。
“若是快,就不是‘流雲’了;若是慢,又怎能‘追月’?而且是‘追’,不是‘趕’,‘趕’就顯得惶急了。至於‘雲’……”劉三忍說道這裡住了口,留給陳軒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