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在趙一甲還沒有被叫趙狀元的時候,村子裡最不招村民喜歡的人是潘鳳。潘鳳是這漁村中的的裁縫,手藝極佳,日子也過得滋潤,人也很傻。潘鳳的傻與趙一甲的傻不同,他爲的是女人,一個至少容貌上值得他傻的女人。
很多年後的今日,潘鳳還住在這小村裡,還是個裁縫。但,因爲那個女人,他喝了太多酒,眼花了,手抖了,連針眼都對不準,不再是個好裁縫了;因爲那個女人,他花了不少銀子,他的日子不再滋潤。因爲那個女人,他還是很傻。
那個女人叫小蓮,小巧玲瓏的小,三寸金蓮的蓮。她長着一雙大腳,但她依舊很美。
潘鳳和小蓮的故事很俗套,由始至終。
二十多年前,潘鳳遇到了受傷的小蓮,將她帶了回家。她傷好了,又病了。她病好之前,他愛上了她;她病好之後,她嫁給了他。
一個月後,潘鳳擺了十來桌酒,與小蓮拜了天地,入了洞房。
七個月後,潘鳳當爹了。
小蓮生了個女兒,叫潘巧兒。潘鳳很開心,即使他也知道,女兒並不是他的女兒。他想着,小蓮有了女兒,會安安穩穩地和自己過日子。
但三年後,確切地說是潘鳳與小蓮相識三年七個月後,在女兒潘巧兒三歲生辰的那晚,小蓮走了,一個人走了。
自那之後,潘鳳持在手上的不再是針、線、剪、尺,而是酒;漸漸地也不再有人找他裁製衣裳,而他成天在村口、在村尾、在他們相識的那條鄉道上,喝着酒,等着她。
她再沒有回來。
年復一年,潘鳳的日子過得愈發慘淡,到了今年,家裡連過活的銀子都摳不出來了。他只能將女兒嫁出去,甚至說是,賣出去。但潘鳳要的“彩禮”高了些,而且他得罪過那個正直而善良的女人——村長的女兒。
當年村長的女兒養的那隻正直而善良的小狼狗,咬過的另一個人就是潘鳳。村長的女兒也懷疑過是潘鳳殺了她的狗。除此之外,更重要的,是潘鳳的女兒潘巧兒,是村裡最美的女人,比村長的女兒更美。
所以不少村民雖垂涎着潘巧兒的美色,卻沒人敢碰這塊燙手的山芋。
除了趙一甲。
這也是村民們不喜歡趙一甲的第五個原因——這個又傻又醜的屠戶,竟要娶村裡最美的女人。
潘巧兒畢竟是潘鳳的女兒,所以潘鳳收了一百零一兩的彩禮,合着百裡挑一的彩頭;潘巧兒畢竟不是潘鳳的親生女兒,所以收了彩禮後,後續的事潘鳳也不再理會。他有了錢,就去買酒,喝酒,在村頭的那條鄉道上……
但兩天前,潘巧兒卻不見了。村民們議論紛紛。有人說潘巧兒去找她娘了,有人說潘巧兒不想當狀元夫人逃了婚,也有人說潘巧兒被潘鳳賣到了別的地方……
“你可真窩囊!”莫詩詩恨鐵不成鋼地埋怨道,“媳婦兒被人搶了,屁都不放一個。”
“我…我反抗了,他們打了我一頓。”趙一甲小聲地嘟囔着。他臉上還有一塊未褪去的淤青,只是他長得本來就黑,看着不太明顯。
“你比我想得還他媽窩囊。”
“我…我又報了官,官差們又打了我一頓。”
莫詩詩說不出話了。
趙一甲小聲說着:“我還有點銀子,等我再攢多些,官老爺可能就會幫我了……”他哭了出來,他也知道這是不切實際的幻想。這是他的悲哀。他無權、無錢、也無力,只能以哭泣這種懦弱而毫無意義的方式來控訴與抗議。天下有多少趙一甲?他們不如意,更不容易。
趙一甲不能將這事跟唯一的朋友說,不是因爲丟不起這人,而是因爲,他的朋友,也同樣的無權、無錢、也無力;趙一甲怕朋友解決不了自己的麻煩,更怕自己爲朋友招惹麻煩。
“我給你兩個選擇。我幫你把媳婦兒找回來,或是我幫你再找個媳婦兒。”相助的話語從莫詩詩口中說出,怎麼聽都像是威脅。
“算了,那些人不好惹的。你是好人,我不想給你添麻煩。”趙一甲嘆了口氣,搖頭道。
莫詩詩愣住了。他覺得趙一甲“傻”,卻想不到會這麼“傻”。他伸手扣住桌子的一角,手背青筋暴起,手腕一擰,“咔嚓”一聲,將桌角掰下一塊。隨着他雙手一搓一揉,木屑紛紛飄落。他撣了撣手,“我常常會嫌麻煩,但從來不怕麻煩,從來都是麻煩怕我。說,是誰。”
趙一甲猛地跪倒在地,他搗蒜似的磕着頭,“咚”“咚”作響。若不是莫詩詩扶起了他,他怕是要將頭磕破,或是將地磕破。“是‘青河幇’。只要你能救她回來,你要什麼,我有的都給你,沒有的我去想辦法!”
“要什麼?本想要你再給我包幾斤肉的,但我吃得撐了。”莫詩詩站起身來,打了個飽嗝, “三件事。第一,我不是好人,我欠你一頓飯才幫你,你不能感謝我。第二,你是個大老爺們兒,別磨磨唧唧的,更他媽別哭哭啼啼的,忒煩!第三,回頭你給我備一張高點兒的椅子,下次我可不想再坐這小馬紮了,硌腚。”
“青河幇,青河幫……”莫詩詩喃喃地念叨了兩聲,憨憨地笑了。
高郵州屬揚州府,領寶應、興化二縣,爲帝堯故里,稱廣陵首邑,西鄰京杭運河,更有大小湖川百十之數,南北東西,互爲交通。
但沒有一條河叫“青河”。“青河幫”之所以叫青河幇,因爲幫主叫許青河。青河幫創立至今,也不過十來個年頭,至於許青河其人,就像他們青河幇一樣,在江湖中名聲不顯。縱是江浙一帶,青河幇也算不得什麼大幫會,其勢力也遠不能和大江盟與鹽幫相抗衡。
當莫詩詩打聽到這些,深感爲難。他只喜歡啃硬骨頭,從不愛捏軟柿子。向青河幇這種小角色要人,他覺得丟人;從這種小角色手上搶人,他還是覺得丟人。他不由想着,對頭要不是青河幇而是大江盟或鹽幫就好了,自己就可以光明正大而名正言順地去找茬,弄不好還能和大江盟鹽幫的高手打上一架或幾架,就算不一定打得過,可至少打得過癮。
可他要面對的不是大江盟,而是連強搶民女這等下作事都做得出的青河幇。莫詩詩發愁着,該怎麼才能既有意思又有派頭的把人找回來。
他進了城,邊走邊想。
天漸晚。早春。
飄起了雨。雨絲綿綿的,似是帶着江南的柔與糯。
街上有行人,有遊人。有些人撐起了油紙傘,更多的像是早已習慣了這沾衣欲溼的春雨,仍是不緊不慢地走着。
莫詩詩總算想到個還算滿意的方式,得意地哼起了歌,荒腔走板。他也不是沒想過,趙一甲這事,是給他設的局下的套,讓他不禁隱隱有些期待。他路過了一條小河,笑着向戴着斗笠披着蓑衣的船伕打了個招呼,船伕沒理會他。他又路過了一家胭脂鋪,鋪子裡走出個姑娘,水靈靈的江南女子,手上拿着一盒新買的杭粉。莫詩詩打了個響指,向那女子吹了聲口哨,惹得她皺起了眉,匆匆走開了。他更得意了。
他到了青河樓,他停了下來。
青河樓是青河幇的產業,門前空空曠曠的,過往的行人都繞開了走,只有街對面隔了兩三丈遠的一個小作坊裡坐着一個老篾匠,正用粗糙的手編着竹蓆。老篾匠小心翼翼地向莫詩詩招了招手,身子往屋角縮了縮,“小兄弟不是本地人吧?”
“不是本地人就不能吃飯嘍?”
“不是,”老篾匠也不在意對方的無禮,勸道,“小兄弟還是上別的店吧,別惹上麻煩。”
“還真巧了,小爺就是來惹麻煩的。”莫詩詩笑着,大步走上前去。老篾匠嘆了口氣,不再多話,接着編起竹蓆來。
青河樓裡走出兩位客人,穿得還算考究,神情又驚又怒又懼。
“這家店怎麼樣啊?”莫詩詩問道。
“坑人!”一人忿忿不平道,看他的樣子,被坑了終還是會忍氣吞聲,默默地受了。“不是坑人,是宰人!”另一人罵了一句。
“活該!”莫詩詩幸災樂禍地笑着,走進門去。
此時正當飯點,但青河樓中竟沒有一桌客人。店裡的幾個夥計看到有客進門竟還有些詫異,當然更多是欣喜。迎門的跑堂五大三粗,蓄着濃密的絡腮鬍。
莫詩詩叫了兩道菜,一碗麪,一壺酒。他是專程來找茬的,不是專程來吃飯的。可他就算是來找茬的,在吃上也不含糊。一碟燙乾絲,一盤醉蝦,一道茭白炒黃鱔,一壺陳年的女兒紅。他還叫了一碗醬油陽春麪,但店裡沒有,只得將就地換了一碗雞湯麪,加了一個雙黃鹹鴨蛋。
這些菜端上了桌,他只動了兩筷子,心想真沒來錯地方,自己就算是專程來吃飯的,怕也會變成來找茬的。乾絲嚼了兩口就吐了出來,又澀又硬,不知放了多久。接着他挑了一筷子面,又放下了。面很粗,帶着蔫得發黃的菜葉,還有沒剝乾淨的鴨蛋殼。至於醉蝦和黃鱔,他動也不想動。醉蝦的蝦鬚蝦雜都沒清乾淨,而黃鱔帶着泥,聞着有股濃濃的腥味。
莫詩詩倒了杯酒,嚐了一口,連他也分辨不出是酒兌了水還是水兌了酒。他還是讚了一聲——至少酒杯挺乾淨的。
“夥計,過來。”他喚了一聲。
那夥計大剌剌地坐了下來。莫詩詩笑道:“你們這兒的菜,做得挺別緻啊!”
“吃得還滿意?”這是句客套話,客套話都是廢話。這夥計能問出這句話也不容易了。
“吃得,挺長見識的。”莫詩詩笑道。忽然間他想陳軒宇了,若是那小子在身邊,與自己一唱一和的,該有趣得多。“這道‘燙乾絲’是怎麼做的?”
“我不會做,我們這裡的廚子也不太會做。你湊合吃吧。”
莫詩詩像是很滿意這個答案。他又指了指那碗雞絲麪,粗麪條,蔫菜葉,爛乎乎的雞絲。夥計又解釋道:“這麪條和菜葉放得久了些,再不用上就浪費了。雞絲這麼做,是我們店的特色。”
“那這醉蝦和炒黃鱔呢?”
“你哪這麼多問題?”夥計不耐煩起來,“你要不喜歡吃可以不吃。”
“說得好!”莫詩詩一拍大腿,誠心讚道。他的反應倒讓那夥計措手不及,只見莫詩詩又問了句,“兌水的酒呢?”
“這女兒紅後勁大,兌了水喝起來不上頭。”
“真貼心啊!會賬。”
夥計叫來了掌櫃的,掌櫃的又帶着另三個夥計圍起了莫詩詩。這五個人一個比一個凶神惡煞,莫詩詩想裝出一副害怕的樣子,卻不知道害怕該是什麼樣子。“這頓飯多少銀子?”
“不貴,十九兩一錢。”掌櫃的算了算答道。
“是不太貴,”莫詩詩大言不慚地笑道。十九兩一錢對他來說是不多,他身上一文錢也沒有。“我能問問是怎麼算得麼?”
“這燙乾絲一錢銀子,稍貴了點,但其他的酒菜,貨真價實,童叟無欺。”掌櫃的笑道,“就說這碗麪,這鹹鴨蛋,蛋能孵鴨,鴨能生蛋,蛋再孵鴨,鴨再生蛋,無窮無盡無盡無窮,但這碗麪只賣五兩銀子,不過分吧?”
“可你這鴨蛋都做熟了啊!”莫詩詩較着真。
“原本是生的。再說,熟的說不準也能孵出鴨啊,你說是這理吧?”掌櫃的笑問道。
“這倒是,我是講道理的人。”莫詩詩笑道。
掌櫃的覺得此人莫名其妙,可強龍還不壓地頭蛇呢,他又有什麼好懼的?“再說這茭白炒黃鱔,黃鱔是我們店的夥計親手捉的,捉的時候受了些傷,這傷藥費也是五兩,這錢你也該出吧?”
“公道!一分錢一分貨。”莫詩詩笑道,“但這醉蝦,我看菜牌上標的價是一錢半吧?”
掌櫃的解釋道:“每隻一錢半,這一盤只算了你三兩。”
“多謝!那這女兒紅的三錢銀子也是按年份算的了?”莫詩詩又問道。
“是,每年三錢,這酒是六兩銀子。兌水的女兒紅也還是女兒紅。”掌櫃的點頭道,“總共十九兩一錢。”
“不能便宜點?”
“客官你也看得出來,我們這生意不太好,”掌櫃的想了想說道,“但看在你是頭次來,這樣吧,湊個整,算二十兩好了。”
“別這樣啊,”莫詩詩做出一副苦臉,“怎麼說咱們也是同行。”
“你也是開酒樓的?”
莫詩詩憨憨地笑了笑,“我也是打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