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灰灰常年在市井裡混,別的本事沒學會,卻把眼睛混得很賊,那丫環只是一個簡單的動作,他卻發現在她的袖管裡,藏着一個奇怪的傢伙,烏黑的鞘,用皮帶綁在手臂上,柄上纏着金色的絲線,還鑲着兩塊看上去很值錢的石頭。
不好!這東西應該是一把袖裡劍!記得有一次在賭場裡看人家賭錢,有一個大爺輸紅眼了,就從袖子摸出這麼個傢伙一通亂捅……
順眼一溜,又發現那綠衣丫環腰上掛着一把短刀,雖然僅僅一尺多長,但想必砍個腦袋還是綽綽有餘的!
朱灰灰連日遭遇追殺,汲取了無數教訓,見兩個丫頭帶着傢伙,知道這八成又是一些惹不起的主兒,二話不說,把桌上的剩菜全劃拉到飯碗裡,然後起立,抱着碗向店外跑。
搞不好她們就是要殺大爺的那女人,咱得躲遠點,別被人家捎帶手給剁了!媽的!老子吃個飯也不得消停!
楓雪色順着屏風的間隙望出去,發現朱灰灰動作比兔子都快,脣角忍不住輕輕揚了起來,這傢伙真是怕死成性!
順便看了那一主二僕一眼,楓雪色心裡也有淡淡的疑惑。從此三人的腳步聲,他聽出那個大小姐雖然步履輕盈,但是足下無力,顯然身體甚是孱弱。而兩個丫頭行路無聲,武功雖然尚未見如何,但至少輕功非常不錯。
然而,這四人之中,他對那個青衣老者的興趣最濃厚,剛纔這位老先生雖只是隨隨便便地擡臂阻人,卻顯示出非常深厚的內力……
身邊的窗子“格”地一響,他漫不經心地回過頭去,卻是朱灰灰跑出老遠,又很義氣地返回來,提醒大爺小心。
楓雪色對着朱灰灰點了點頭,反正也休息好了,便站起來,將一塊碎銀子放在桌上,準備離開店裡。
屏風外面,兩個丫環忙成一團,一個擔心人家的桌椅不乾淨,正在重新抹拭,另一個則督促着小二將杯盤碗盞拿開水重新燙過。
那位小姐暫時沒有落座,嬌滴滴地站在那裡,面上帶着微笑,很耐心地看着丫環們忙碌。
楓雪色要走到門口,便得路過她身邊,小姐非常有教養,看到自己阻了別人的路,滿含歉意地福了一福,向側邊讓出去。
之前朱灰灰在菜餚裡挑挑揀揀,將不愛吃的全扔在了地上,雖然店夥計已清掃過了,卻還是有一粒蓮子漏網,小姐不小心正踩在上面,不禁腳下一滑,向後倒去。
這麼一位端莊高貴的大小姐,要是摔個四腳朝天,那可就漂亮了……
丫環們大驚地飛過來扶,卻見那個本已走過去的年輕公子衣角微微一閃,倏然便退了回來,手臂一伸,在半空中託在了小姐的背部,輕輕將她扶了起來:“小心!”
大小姐驚魂甫定,蒼白的臉上起了一層紅暈,斂衣施禮:“多謝公子!”
楓雪色雖然性情灑脫,但長年行走江湖,在女子面前一向謹守禮儀,含笑還了一禮:“小姐不必客氣!”輕點了一下頭,向店外走去。
在門口的時候,正與那整理好車馬的青衣老者擦身而過,那青衣老者頓時停住腳步,一雙厲目看了過來。
楓雪色卻佯作未覺,徑直向官道上走去,朱灰灰跟在後面,不住地竊竊詭笑。
楓雪色被他笑得毛骨悚然,霍然停身,冷聲道:“你笑什麼?”
朱灰灰很想裝出一副正經的嘴臉,可是那一肚子花花心思卻讓他不吐不快:“大俠,不是我愛說你,要勾搭人家小姐,就得多說幾句話,起碼得說‘敢問小姐芳名’啊,然後再自報家門,‘小生今年二十有二,家有良田百畝,尚未婚配……’”
楓雪色皺起了眉頭:“你說的什麼啊?”
朱灰灰很熟絡地用肩撞了他一下,賊笑道:“大俠,您就別裝啦,老子……小的我平生也蹭着看過無數的戲文,早瞧出你們剛纔那*作,就是戲裡勾搭成奸的前兆啊!”
“……”
這傢伙還真是個小流氓!楓雪色直接用帶鞘的劍在他的黑脖子上輕輕地抹了一下:“不許廢話!”
朱灰灰一縮脖子,悻悻然:“大俠,小的知道您砍我的腦袋比剁排骨還省事,您就別老是提醒小的了!”
楓雪色向琛州方向的官道行了幾步,冷冷地道:“你就那麼怕砍腦袋?”
朱灰灰道:“這……好像誰都怕吧?難道您不怕?”奇了,難道大爺的腦袋砍了還能再接上?要不就是脖子上還能長出新的腦袋來?
他忍不住道:“我娘說我活得皮實,隨便怎麼折騰都死不了,只要不被人把腦袋‘喀嚓’下來,就算肚皮破了,打個補丁都能接着用。大俠,難道您腦袋也很皮實,斷了能接,掉了再長的?”
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楓雪色再次感覺到雞同鴨講的無力感。
他懷疑地看看朱灰灰:“你這傢伙……是真傻還是裝傻?”
說真傻吧,偷雞摸狗、背後陰人、貪生怕死這類事情他比誰都奸;可你說他聰明吧,不學無術、滿嘴白字不算,還連正常人說的話都聽不懂!
“我不傻!我娘老說,雖然我爹是豬,蠢得要死的瞎眼豬,可我比誰都聰明!”兩人上了官道,朱灰灰望着眼前筆直寬闊的路,問道,“大俠,您說的那伸州,還有多遠啊?”
“是琛州!”才說到滿嘴白他就來了,“還有大約五十里左右。”
“那麼遠哪!”朱灰灰叫苦不迭,“五十里,我的腳都要走爛啦!”
楓雪色低頭看看,他兩隻腳上還是趿着初見時那雙破布鞋,只不過現在更加爛了些,十個髒乎乎的腳趾頭都在外面放風,再往上看,可能是他動不動就趴在地上求饒的關係,褲腿已磨出一個大洞,露着黑黑的膝蓋,衫子本來就快碎了,現在又添好幾個大口子,頭髮隨便挽了個鬏鬏,早已亂糟糟的,至於臉和手就別提了,估計這世界上沒人看到過他本來長什麼樣子。
唉!本來就不太像人,又經過連日奔波,數番逃命,這個傢伙已經徹徹底底沒有人的模樣了!
楓雪色長長地嘆息,有點責備自己的疏忽。
“走吧。”率先向前行去。
朱灰灰哭喪着臉跟在後面,悶聲不響。
還沒走出幾步,忽聽身後有一個人喊道:“這位公子留步!”
兩人聽聲音耳熟,回身望去,是那粉衣丫環追了上來。
丫環腳程極快,轉眼間便來到兩人近前,施了一禮,道:“這位公子,請稍留步!”
楓雪色有些詫異,問道:“姑娘有何見教?”
“我家小姐命我轉告公子,您的任督二脈之傷,雖然看似已無大礙,但尚有隱疾未消,如果不徹治,對身體終是傷害。”
楓雪色一怔,他被十二生肖使擊中前胸後背,正是任督兩脈之處,經過自己運功療傷,已經好了八成了,剩下的兩成,那小姐卻如何得知?
粉衣俏丫環抿嘴一笑:“這是我家小姐饋贈的靈藥,於活血化淤頗有功效,公子如不嫌棄,還請笑納!”說完,將手中一個玉色的小瓶遞上來。
彼此不相識,楓雪色還沒想好要不要接,朱灰灰已經一把拿了過來:“我替大俠收着好了!”
粉衣丫環一愕,看着朱灰灰的眼神一陣厭惡,想要說什麼,但終於忍住。
既然朱灰灰已經接到手中,再退回去反顯得小氣,楓雪色只得道:“如此,謝謝你家小姐了!”
其實,這種接受陌生女子贈藥的行爲非常不妥,不過他性情高潔,心裡無私,爲人又灑脫,所以也並不很以爲意。
粉衣丫環再施了一禮,轉身回去了。
朱灰灰拿着小瓶左看右看,心裡琢磨,這個東西不知道有沒有蛇上使那些值錢,堤內損失堤外補,怎麼都能順到自己的口袋裡……
順手打開瓶蓋,一股辛辣之氣直衝腦門,他一連打了兩個噴嚏,嘀咕道:“瑞龍腦、麒麟血、水蠟燭、羊角七……”
楓雪色訝然地看了朱灰灰一眼。他平時涉獵頗多,也通些醫理,“瑞龍腦、麒麟血、水蠟燭、羊角七”這幾個古怪的名字,他卻聽懂了,正是冰片、血竭、香莆和白及的別稱。這幾味藥都有消腫補內、通脈活血之效。
這傢伙居然能在一聞之下,便辨別出大部分藥材成分……他真的如自己所想的那般不學無術嗎?只是,他爲何好端端的常用名不說,偏要用古書上很偏門的名字?
如果是別人這麼說話,楓雪色一定會覺得,這是冬烘先生在附庸風雅,故意用些古雅不常用的名詞,顯示自己唸的書多,有學問。但對方是朱灰灰,他只能認爲,這傢伙根本就不知道這些東西的常用名字是什麼!
也就是說,朱灰灰認識這東西,知道這東西是做什麼用的,但是他卻無法和別人溝通,因爲他知道的名字,和別人知道的名字,根本對不上號。自己那種雞同鴨講的感覺就是這樣來的吧?
這種情況他自己也碰到過。有一年他遊歷到西南偏遠黔地,搞了很久才明白,當地百姓叫做“布冬”的東西,原來就是家鄉那種雅稱是藤梨、陽桃,民間稱爲白毛桃、毛梨子的普通水果。
天下之大,同一事物各地稱呼不同,實屬正常,然則朱灰灰這個情況卻似乎是不正常--教導他的那個人,明明教了很多東西,卻又似故意不讓他懂,這是爲什麼?
那個人,是他的娘嗎?瘋子的思維,果然不是正常人能明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