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井子區中心醫院,小戴病房。
劉寶龍坐在病牀邊,動作輕緩的給小戴削着蘋果皮:“你跟我在一起,多久了?”
“時間太久了,我也記不清了,粗略一算,得有十幾年了吧。”小戴臉色蒼白的躺在病牀上,舔了一下因爲脫水而乾裂的嘴脣:“咱們倆自從離開孤兒院開始,不就始終綁在一起嗎,我記得咱們剛開賭局的那陣子,你還沒和嫂子離婚呢。”
“是啊,日子真是太快了,一眨眼,我前妻跟那個男人的孩子,現在都五歲了,前陣子,我在街上看見她了,那個男的騎着自行車帶着她,兩個人一起去幼兒園接的孩子。”劉寶龍感慨了一句,隨即無奈一笑:“當年,她嫌我整天不務正業,說我沒出息,非要跟我離婚,可是你看看現在,我不是也過得挺好嘛!”
“大哥,有些事,都是命裡註定的東西,咱們更改不了,人生嘛,只要順應天命,很多事情自然就能釋懷。”小戴扶着牀頭,想讓自己坐起來一點,卻被腿部傷口傳來的劇痛,抻的不自覺咧了下嘴,他已經忘了自己有多少年的時間,沒有這樣好好的跟劉寶龍靜心交談過了,在他的記憶裡,從萬昌Ktv開業的那一天起,他們這些人的日子就過得越來越好,但交流也越來越少了。
“你這一倒下,我心裡挺不是滋味的。”劉寶龍將削好的蘋果遞給小戴:“我劉寶龍這一輩子,孤苦伶仃一個人,自從離開孤兒院之後,我就沒有過安全感,以前往外放貸的時候,我就想有個屬於自己的實體,然後安穩度日,後來等咱們有了麻將館,我又想幹個大的,就支起了萬昌,有了萬昌,我又想更上一步,進軍商界……歸根結底,還是我的貪婪,把你給害了。”
“大哥,咱們倆是一起從孤兒院長起來的,當年也是你帶着我離開的孤兒院,跟着你混了這麼多年,該吃的、該喝的、該玩的,我都享受過了,我這輩子不屈,現在我的腿雖然斷了,但是命不是還在呢麼,這麼多年過來,你好的時候,一直沒虧待過我,能走到今天,我挺知足,既在江湖內,便是薄命人,我戴明遠既然端起了社會這碗飯,那不管遇見什麼樣的結局,我都有心理準備,你別太難釋懷。”小戴勉強一笑,寬慰了劉寶龍一句:“我不在,大明不是還在呢麼,以後我動腦子,他跑腿,不會有什麼影響。”
“大明這個人啊,心不壞,就是性子直,也愛衝動,太容易得罪人了,面子上的事,他處理不來。”提起大明,劉寶龍愁眉不展:“這麼多年,我身邊一直只有你跟大明兩個人,現在你這一倒,我的腰,算是塌了一半。”
“是啊,大明的確很衝動,不過他對你的忠誠,還真是沒得說。”小戴咧嘴一笑:“在他心裡,你的位置比他爸都重!”
“這也是我唯一煩他的地方。”提起大明的父親,劉寶龍嘆了口氣:“大明他媽沒的早,他爸是又當爹又當媽的給他拉扯大,但大明卻因爲進少管所的時候,他爸沒給他存錢,就一直跟老爺子僵了這麼多年,我說了多少次,讓他去看看老爺子,可不管我怎麼勸,他都不聽,這個渾小子,太他媽不懂事了。”
小戴聞言,泛起了一個無奈的笑容:“大明他爸,還在賣瓜子呢?”
“嗯。”劉寶龍點了點頭:“這麼多年一直在火車站擺攤,始終沒動過地方,大明犟,他爸也犟,我去過幾次,送過物,也給過錢,但老爺子看見我,一句好話沒有,東西一樣不要,錢也一分不收,最後我也沒辦法了,只好聯繫了幾個同樣開歌廳的朋友,讓他們進貨的時候,乾果都在老頭那裡拿。”
“大哥,你有心了。”
“……我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啊,大L這座城市發展的太快了,彷彿永遠都在不斷的開發,不斷地變換着模樣,最近一年來,大明他爸租房子的地方,換了七八次了,聽周圍的攤主說,老頭兒的身體也不太好,天熱的時候,經常暈倒,還捨不得花錢看病,一直挺着呢。”劉寶龍說完,露出了一個苦澀的笑容:“最開始,我想拿下洪水灣的工程,也是爲了讓手裡有點閒錢,給大明你們都買上房子,娶個媳婦成個家,然後帶着老爹老媽,過幾天好日子,沒想到最後你卻……”
劉寶龍話說了一半,聲音哽咽,再難開口。
小戴看見劉寶龍泛紅的眼圈,心頭泛暖:“大哥,咱們倆在一起相處了這麼多年,你是什麼樣的人,我瞭解。”
“人一上歲數,話就多了,算了,不說了。”劉寶龍伸手拍了拍小戴的手背:“咱們倆都是不知道親爹媽是誰的苦孩子,從小在孤兒院的時候,我就拿你當親弟弟對待,所以我跟你的關係,除了大哥和小弟,也是在相依爲命,你放心,這次不管花多少錢,我都會竭盡全力把你的腿治好,即使,你真的站不起來了,哥也養你一輩子!”
“哎!”
“鈴鈴鈴!”
這時候,劉寶龍的手機響了起來。
“喂,怎麼了?”劉寶龍掃了一眼店裡打過來的電話,走到病房外,輕聲詢問道。
“龍哥,明哥出事了。”電話裡,傳來了一個服務生的聲音。
“怎麼回事?”劉寶龍聽說大明發生意外,心裡咯噔一下。
“今天晚上,明哥帶着我們去了楊東的公司,但是不知道爲什麼,楊東那邊提前有了防備,明哥和李靜波,都被楊東扣了,後來李超單槍匹馬的綁了一身炸.藥,過去把我們救了,當時的場面很亂,明哥讓我們先走,但是後來、後來……”
“後來怎麼了?”劉寶龍攥着手機,右眼皮開始不斷跳動。
“剛纔李靜波和李超帶着明哥的屍體回來了,李超說不能因爲明哥的事,耽誤了店裡的生意,所以就把明哥暫時安頓在了地下室,讓我們打電話通知你……”
“嗡!”
劉寶龍聽完服務生的話,腦子裡一聲轟響,完全忘了迴應,他想不明白,爲什麼那個從來沒有被自己放在眼裡的楊東,一天內,就他媽把自己最得力的兩個手下,全給收拾了,而且是他媽一死一殘。
“龍哥,你在聽嗎?”電話那端的服務生,再次詢問了一句。
“行,這事我知道了!”劉寶龍聽見電話那端的詢問聲,努力控制着自己難抑顫抖的身體,儘量穩健的迴應道。
“接下來咋整啊?”
“我馬上回去,等我吧!”
“好。”
“嘟…嘟……”
醫院樓下。
劉寶龍坐在寶來車內,手掌顫抖的連續打了好幾次火,都沒能將車順利啓動,最後連鑰匙都沒拔,便渾渾噩噩的下車,坐進了一臺出租車內。
……
萬昌夜總會,地下室。
曾經囚禁呂建偉的房間內,大明安靜的躺在一張長桌上,他臉上的血跡已經被李超擦拭乾淨,但傷口處外翻的皮肉,在昏黃的燈光下,仍舊猙獰。
劉寶龍站在桌子前,看着大明微睜的雙瞳,面無表情,在他身後,李超和李靜波二人同樣悲愴而立。
“龍哥,明哥在車裡的時候,被楊東隔着車窗,用鎬把在頭上砸了十幾下,等小超把我們倆救出來的時候,明哥還能說話,可是離開三合以後,剛走了沒多遠,明哥就不行了。”李靜波看着劉寶龍的背影,輕聲解釋道。
劉寶龍聞言,轉身,面無表情的看着二人:“你們確定,動手的人是楊東嗎?”
“確定,除了楊東,我到場的時候,羅漢已經把明哥的槍奪了,還用槍.託在明哥頭上砸了一下。”李超點頭回應:“他這一下才是砸的最狠的!”
“行,我知道了,你們先出去吧。”劉寶龍微微點頭,輕聲應道。
“龍哥,明哥的事,你打算怎麼處理啊?”李超站在原地,抿嘴問道。
“我他媽讓你們出去!”劉寶龍突兀的一聲怒吼。
“啊,好!”李超被劉寶龍喊的一愣,隨即對李靜波使了個眼神,二人退出了房間。
等李超和李靜波離開後,劉寶龍站在燈光黯淡的房間內,沉默了近五分鐘後,才微微伸出手,摸着大明冰涼的臉龐:“我的弟弟啊……”
一聲“弟弟”出口後,劉寶龍雙肩聳動,霎時淚崩。
……
一小時後,劉寶龍伸手推開了地下室的房門,面無表情的向樓上走去,冷峻的表情與平日無異。
除了,那一雙泛紅的眼圈。
……
大明父親的瓜子攤,是整個Z水子火車站一帶,賣的最好的,因爲這麼多年來,他始終堅持用大鐵鍋炒瓜子,跟機器翻炒的瓜子比起來,味道多少要好一些。
次日一早,徹夜未眠的劉寶龍便開着車趕到了車站,站在了大明父親的攤位前:“叔兒,忙着呢。”
“你怎麼又來了呢,我跟你說過多少回了,少來我這!”大明父親揮動着手裡的鐵鏟,不耐煩的催促一句:“沒事你快走吧,別耽誤我做生意!”
“王叔,大明他……”
“他愛怎麼樣就怎麼樣,跟我沒關係!”大明父親打斷了劉寶龍的話:“我他媽沒有這個兒子,以後你也別來找我,權當我死了。”
“好,那您忙。”劉寶龍看見大明父親臉上順着皺紋流淌的汗珠子,猶豫半天,終是不忍說出大明的死訊,準備離開。
“哎,你等會。”大明的父親看見劉寶龍轉身,開口叫了一句,隨後從打滿補丁,多年來一直隨身攜帶的破帆布兜子裡,掏出了一樣東西,扔在了裝瓜子的竹簍子上:“把這東西帶給他。”
“刷!”
劉寶龍看見被老頭摔在竹筐上的房產證,頓時一愣。
“替我轉告他,我這輩子,就他媽這麼點能耐,勞碌了大半生,也只能在郊區買一套五十多平米的房子,把這個房子給了他以後,我生他養他一回,這輩子,就不欠他什麼了。”老頭揮動着手裡的鐵鏟,語氣生硬的開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