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培從婦方出來已經有半年了。去年年中時,突然從樂城來了一個蔣姓人,言稱婦方從四年前起就沒有向大王朝貢了,是爲大不敬。大王雖痛心,但心懷仁念,特命他前來婦方,查問婦方民生,是否是故意不繳貢品還是另有他情。
此人帶有五十健奴,極擅弓馬。他一來,丁培就讓出了丁家祖宅,帶着家人在丁家祖墳結廬而居。此人也曾來拜訪,見此人面容青稚,不足結髮,說話做事卻頗有章法,言談間隙隱現殺機。
他是來打聽當年姜大將軍到此的事的,聽說丁培其父,丁渭拜訪姜武時先被擒,後被殺,就認定丁家與姜武有仇,所以特來請教。
他好奇的是之後姜武卻帶軍退出婦方,再不入婦方一步。
這明顯是吃了虧的。
他就想知道當年的到底發生了什麼。
丁培再三搖頭,直言家業凋零,他到現在也只有一個幼子,每日只是閉門讀書,不再問世事了。
那蔣氏小公子再三問不出答案後就再無耐心,命人看住他之後,婦方人被他挑撥,自殺自滅起來。等他們殺得差不多了,這個公子就讓他的人把剩下的人全都殺了。婦方士紳,只有丁培帶着家人住在城外,逃過一劫。
在這之後,此人卻也沒來找他的麻煩,似乎並不想“斬草除根”。
丁培卻很“懂事”的帶着家小,起出父祖的棺材,離開了婦方。
到哪裡去?丁培沒有主意。這天地之大,卻沒有他們一家的容身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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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家原來親友很多,枝繁葉茂,父親以前就常對他說,雖然他只有他一個,但日後他也不會缺少兄弟扶持。
但父親一去,丁家就像倒下的大樹,猢猻盡散。最後留在他身邊的幾個堂兄弟,無不是沒有別的出路才帶着家小跟着他,就算是這樣,他起意帶着大家出城時,他們還三番兩次的前來相勸。
這些人都打着自己的主意,都想趁着樂城來人,好佔些便宜,不管是奪回婦方,還是能去樂城,哪怕得一兩句善言善語,等他們遷到樂城時還能有個依仗也好啊。
可丁培充耳不聞。他自從父親慘死之後,個性就變了,別人越是勸,他越是不肯聽。
等他連父祖的棺木都挖出來準備出走時,原來跟着他的家人就更少了,只剩下兩個堂兄弟。
一個丁善,他是丁培隔房叔祖的孫子,兩人的關係已經遠了。他比丁培大上一些,有一母一妹,都靠他生活。可丁善自己讀書不行,也不會種地,想做生意,卻被人捲了錢。丁培從以前就不大喜歡他,人又蠢又悶,讓他做事怕他把事辦砸,哪怕與他談天閒聊,他都是三棍子打不出一個屁的性子,跟他同車兩個月了,就說過兩句話。
“天黑了。”
“天亮了。”
丁培:“……”
每天每天,一早一晚,丁善就拿這兩句話翻來倒去的說。丁培一開始還想看他能不能多說兩句,後來就服了,心服口服。
現在一上車,他不是自己讀書,就是靠在車壁上閉目假眠,等丁善一出聲,他就知道是什麼時辰了。
“啊。”丁善突然出聲。
丁培睜開眼,打了個哈欠,今天天黑的挺早的?該停車吃飯了。
丁善:“好像有人來了。”
不是好像,是真有人來了。
是一隊商人,剛好跟他們走個對臉。那商隊看到他們就讓人過來探問。在荒野上趕路,遇上來人,又是一大隊,總要問一問才能安心,萬一遇上強盜呢?兩邊打個招呼,以後再遇上那就是熟人了。
丁強過來問他,“阿培,是商人,我去問問他們有沒有米賣。”
“七哥且去。”丁培道。
丁強也是他堂哥,兩人出身同一支,但卻是同一個祖爺爺,隔得也相當遠了。說起來當日那些受多了丁培父子大恩的人都跑了,這些離得遠的反倒都記着他們的恩情。讓人不免唏噓。
比起丁善,丁強就有用處多了,這一路上,各種瑣瑣碎碎的事都多虧了丁強。
不必丁強過去,商人的人已經過來了。來的看起來是個小管家,帶着兩個護衛。
小管家見到丁強,當前一揖,下馬後又是一揖,十分客氣。
“客人從何處來?”
丁強道:“南邊。你們從哪兒來?”
小管家笑道:“我家人從北邊來,準備去南邊販些貨回來賣。”
丁強看那商隊中車車都是滿的。
小管家看他視線,笑道:“這一趟不能空着,不然兆頭不好,就索性帶了一些不值錢的東西,沿路也收了一些。公子要不要看一看?若有看得上眼的,給兩個腳費就拿走。”
丁強問:“可有穀米?”
小管家可惜的搖頭,道:“我們正是往南邊去販穀米,車上帶的都是賤物,是我們自己的口糧,也是算好了的,不能賣,倒有兩車豆料是多餘的,要是公子要,給一百錢就拿走吧。”
行路的人沒有不缺乾糧的,不管是人還是馬。
小管家這麼問,自然是看出了他們的馬多。
丁家出走並不倉促,家中眷屬頗多,多是老幼婦孺,所以隊伍中的車很多,拉車的馬就更多了,一車就有四匹。剩下丁家養的護衛也是人人都有馬。
丁強雖然覺得這豆料有些貴,如果進了城,一車也就十個錢,這兩車就要一百錢,可也不能不買。
他道:“帶我去看一看豆料。”
丁培聽說丁強叫了兩個護車跟着商人走了,就知道這是賣到東西了。此時車隊中其他的人也看到了商隊,就有人跑來尋丁培說想買些東西,什麼棉布啊、馬桶啊、碗啊杯子啊夜壺啊等等。
丁培發現如果他還坐在車裡,一會兒來找他要東西的人就更多了,就對丁善說:“七哥還沒回來,我去看看。”說罷就躲了。
丁強正跟商人談好了價錢,也驗過豆料,讓人往回拉,就見丁培也正往這裡走。他站住,對商人道,“這是我家主人。”
商人回頭一看,眼前一亮,見一蒼白青年,身着青衫,騎一健馬,在夕陽荒野中向他走來,看他身姿孱弱,騎在馬上渾身亂晃,想必不擅馬,腰間無劍,想必也不擅劍……
待得行近,這個青年眉目端正,膚色蒼白,猶帶幾分少年人的倔強與冷清。
丁強看商人望着丁培,點頭嘆好,轉頭看丁培:“……”莫非是他見慣了丁培的樣子,不知道這樣普通的姿色已經稱得上是個佳公子了?
丁強帶商人迎向丁培,給丁培問好。
商人很殷勤,連剛纔對丁強說“糧食沒有多的”都改口說,“若是公子吃得慣我們的粗糧,那就讓給公子幾袋也沒什麼!”
丁強看丁培,等商人急匆匆喊人去開他的車取糧來給丁培看,他對丁培說:“不想你離了婦方,這番姿色竟然還有值些錢。”
丁培作勢要怒,丁強嘻笑着避開,再轉頭就見丁善也匆匆過來了。他奇道:“這是怎麼了?怎麼都出來了?”丁培是自從丁父死後就愛上了避世,在家也是縮在屋裡不出來,出門就死活不下車不騎馬。丁善純粹是在家若是出門,他娘他妹怕他被騙;出門的話,他不會騎馬……
“公子請看!”商人顛顛的跑來,身後的隨從抱着幾隻漆碗漆盒,想必其中就是穀米了。
丁強正欲接過來,就見商人再次看呆了眼,眼中精光大亮。
他回頭看,原來是丁善已經走過來了。
兄弟三人,他差到哪兒了……丁強比劃一下自己,恍然大悟。原來這商人判斷美人就是看他們白不白……比起這兩個天天坐在車裡的貨,他整日騎着馬,當然不像美人了。
姜姬:“……”
阿布可能覺得是好事,就特意先來告訴她,據說,有商人送來了兩個美男子,還是一對兄弟。
人已經在蟠兒那裡了,稍後,等這兩人打理乾淨,不會咬人抓人後就送過來給她。
“……哪兒來的?”她覺得需要問一下。
“聽說是路上遇上的。”阿布說。
也就是說,前不着村,後不着店,商人們半路遇上了,看着好,就順手給綁了送過來了。
她鬆了口氣。這樣至少不太突然被人發現,也不太容易被人找上門。
人既然抓來了,暫時是沒辦法放回去了。
“好好待他們,不要打罵欺辱。”她只能這麼說了。
阿布酸溜溜的說:“公主沒見到就喜歡他們嗎?”
她一愣,這才發覺阿布其實也是一個少年,年少而慕色,不管她有色無色,至少商城目前沒有比她更風光的女性。被她青睞,應該是有些光榮的。而沒有被她看在眼裡的男孩子,也會有一點小失落?
不過想起蟠兒給她找的這個麻煩……
她“遷怒”阿布,故意道:“日後他們要上我牀榻,我自然要對他們多多憐惜。”
……阿布受刺激了。
……阿布的臉紅得要爆炸了。
……他跑了。
看樣子不是去找黃老就是去找蟠兒。
她享受了“報復”的快-感後,繼續按記憶中商人們訴說的內容畫燕地的地圖。
她現在已經畫了兩幅地圖了,一幅是魯國的,由蟠兒講訴,她來執筆。這個圖不能讓他畫,他畫了日後被人發現容易被栽上大逆的罪名。
……事實上除了她以外,她周圍的人都沒想過大逆什麼的。
燕地的事真是越聽越有意思。他們不但大王是輪流坐的,連王城也是可以換來換去的。其他幾國的國都從建-國起到現在都沒變過,燕國卻已經變了四回了。
燕國大王換人坐的歷史是從燕國開國第二代開始的。第二代和第一代不是一個姓,換了一次王城,第五代和第四代也不是一個姓,又換了一次,然後第六代和第四代是一個姓。
六王算是一個勵志的人。他的父祖是第四代燕王,在他父親該繼位時,被臣子推翻幹掉,他帶人出走,躲到了另一個大臣的城中,然後臥薪嚐膽三十年,在五王死的時候帶兵反攻,把王位又搶了回來,王都又成了原來那個。而在他死後,沒把王位給自己的兒子,而是給了當時收留他的那個大臣。
可能感動於六王的恩情,七王沒換王都,但也沒保住王位,他沒死就被蕭姓逼退了位。之後就是蕭姓大王蟬聯。
說不定在她有生之年,能看到漆姓大王出現呢。
她正邊畫邊想着燕國現在的情形,蟠兒來了。
難道是阿布去告狀,把他給叫來了?
“讓他進來。”姜姬放下炭筆。
蟠兒進來,面帶笑意。
“什麼事?”她問。
“公主,商人們抓來的人是丁培。”他說,“他帶來一個消息,蔣盛之子,蔣良去了婦方,除掉婦方士紳後,已掌握婦方,我想,不出半年,他就名實相符了。”也就是說,蔣家會讓蔣良當婦方縣令。
這樣,蔣家就有兩個城了。
雖然婦方小,可它的人數已經是商城的兩倍了。
最重要的是,蔣良和蔣龍是同輩!
姜姬頓時就興奮起來了!
“蔣家內亂?”她自言自語,“蔣龍的性子可不是喜歡看到別人跟他搶風頭的……”
同一個家族之內,一定要有一個領頭的人物。一代之中通常只有一個。
當年蔣彪長成,蔣盛就不得不去了樊城。
而蔣龍也不像是很有兄弟愛。哪怕婦方是個小城,他也未必願意讓他出去獨領一城。
如果是馮家,可能她還不會這麼猜。但蔣家,她至少有三成的把握,蔣家現在有問題!
她問蟠兒:“去樂城的商人回來了嗎?”
蟠兒搖頭,“還沒有,我會讓人去送信,讓他們快些回來的。”
只要拿鹽土相誘,不愁他們不飛奔回來。
一等的鹽土要拿來犒賞去魏國的人,二等的鹽土給了去燕國的人,三等的鹽土雖然似乎差一點,但價格卻很佔優勢。只要他說一聲打算賣,商人們也會搶破頭的。
他問丁培那幾個人用來做什麼。
“你有用嗎?你若沒用,就送去給衛始,他那裡也缺人手。”
就算商城現在用的是極簡辦公模式,沒有開那麼多攤子,一個攤子只委任一個總管的人,跟她同來遼城的十幾個侍人也早就忙得腳不沾地了,聽說現在有好幾個人都吃住在城外,根本沒時間回城裡來,他們要每天巡視過每一片開荒的地方,而現在開荒的田奴最遠已經跑到了三十里外去開荒了。
看來以後需要委任幾個村長。
人還是太少。
她不但缺奴隸,她還缺讀過書,有些見識,至少能和衛始他們交流,能聽懂他們的話,照吩咐辦事的下級官員。可這種人不像奴隸,搶來了就可以直接用,讀書人搶來,他不服,就不會給你好好幹活,你也不可能放得下心。
目前商城只有三個部門。
衛始負責統籌,協調上下,兼管民事,開荒的田奴就在他的手下,包括外面開荒出來的田地,以及商城內外的工事,不管是修城牆還是挖護城河,都是他的活兒。
莫言是城中防務,他算是警察頭子了。
衛開現在是練兵,她盼着他有朝一日能守住商城的城牆。蟠兒明面上是管着商人,兼管稅收,暗地裡還要乾點情報工作。
除了莫言和衛開暫時不缺人之外,衛始和蟠兒都很需要人手。其中又以衛始爲最。
所以聽說是丁培後,她就想把他送給衛始用了。
蟠兒道:“除了丁培兄弟三人之外,他帶着的人中也有不少可用之人。不過他要求先見公主,才肯聽話。”
丁培之前是打算殺了這些賊人的,哪怕不惜一命!
他是萬萬沒想到,那些商人會突然翻臉,拿婦孺威脅他們,把他們一行人都給綁了,然後,他們兄弟就被“賣”了。
聽商人的意思,似乎是要把他和丁善送給一個貴婦!
匪夷所思!奇恥大辱!拿他的劍來!他要跟這些人同歸於盡啊啊啊!
丁善從被綁到車中就開始嚶嚶哭泣,丁培是氣得頭昏。倒是丁強,被人綁在外面,時不時的給他們送些消息。
“我們這是往北去。”
“嬸孃他們都沒事,那些商人倒還知道廉恥,不曾欺辱她們。”
如果女眷受辱,他們就是拼得一死,也要與這些人戰個痛快!
丁強還笑話他們:“沒想到我們還有紅顏之禍!哈哈哈哈!”
聽到此言,丁善哭得更是愁腸百結,丁培則氣出了鼻血。肝火過旺。
到了商城,他們被秘密送到了一處安靜的地方,當丁培聽到一個輕柔的腳步聲靠近時,欲暴起一搏,卻因手足皆被縛起而無可奈何。他的眼睛被人蒙起,什麼也看不見。
他聽到一個如琴如瑟的清脆聲音問,“這是何人?”
商人就把丁強在言談間假造的來歷說了一遍。
此人輕笑道:“此言不實。”說罷,腳步聲遠去,隨即聽到這個人說:“把他們帶下去,問出來歷,再做計較。”
聽到階下的齊聲應諾,丁培冒險開口:“我乃婦方丁氏子孫!何人在此?鬼鬼祟祟!可敢報出真名?”
堂上一靜,少頃,他聽到有童兒將商人引下去,大門關上,室內隨即暗了下來,似乎又立刻點上了燈。
“解了他的矇眼布吧。”那個聲音說。
矇眼布被解開,丁培眼前一片黑花,過了好一會兒才能看清面前的人,跟着就瞪直了眼。
這麼多年,他一直以爲書上所寫的洛水之仙是世上沒有之人,今天卻想,若是此人,樑帝遇到他,大醉九年也是應該的。
這樣的人不可能是壞人!
他肯定不知道那些商人的陰謀!剛纔商人所說,他不是也不信嗎?
丁培振奮起來!
果然此人是個好人。
他命人給他們置座,請他們坐下,道只要說清來歷,不是心懷不軌之人,他絕不會爲難他們,還會好好送他們出去。
丁培就一五一十的都說了,期間他們被鬆了綁,還喝了熱茶,飲了熱酒,說到激動處,不禁灑淚當場。
此人也十分同情他們,在他說的時候一直沉默,等他說完後,就溫聲問他是否需要幫助?有沒有去處?如果沒有,何不留下?
萬幸,丁培自認不是樑帝,洛仙會去迷樑帝,不會來找他。及時回神,拒絕留下,想走。
此人就又是一笑,行自陳家門,丁培才知道他姓姜。
……這個姓氏好熟悉!
那商人說要把他和丁善送給誰來着?公主?姓姜的公主?
丁培打了個寒戰。
眼前這瑰麗之人含笑相問:“我曾聽我家主人提起過一箇舊人,不知丁公子是否還記得,當年摘星宮之人呢?”
丁培:“……”
果然是摘星公主嗎?
原來商人要把他送給摘星公主?!
他要當摘星公主的入幕之賓?
丁培只覺得胃裡像吞了一大塊冰,都揪到了一起,又像渾身的汗毛都根根豎立。
他視死如歸道,“若是不見摘星公主,我是不會相信你的話的!”
公主怎麼會在這裡?
公主怎麼會在這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