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老本質上是個特別負責任的人,雖然基本以坑蒙拐騙爲生,但那要分人。爲富不仁的,騙他是爲民除害;好人,那黃老是捨不得也不會去騙的。
連她這樣的,黃老都能不忍心,對着兩個村將近四百多個田奴,他就更不可能糊弄了。
所以姜姬才提前打招呼,告訴他沒有硬性指標,能種成什麼樣就種成什麼樣。
可黃老聽了根本沒當真。他考查幾天之後,決定這兩個村的人不種人吃的糧食,種馬吃的,也就是豆料和馬草。
而且黃老還很先進,他搞的是套種。
這個是姜姬都沒想到的。
他先帶着人去荒郊野地裡把馬草的根給挖出來,現在春天剛到,馬草剛剛冒頭,比別的草都長得快長得高,一眼就看到了。他帶着田奴把能看到的草都給挖來了,全都給移栽到田裡,然後挖坑埋草根的時候,還順便下了豆子去。
豆子是混合的,黃豆黑豆各種豆都有,抓一小把放坑裡一扔,草根往裡一埋,再填點土就行了。
十天以後,馬草都活了,長得歪七扭八欣欣向榮。
野草嘛,自然生命力格外頑強,所以成活率也高得不像話。姜姬旁觀了兩天,發現田奴們種草的手勢不一而足,有豪放派的,一抓一大把草,往小坑裡一塞,填土,下一個;
有狂野派的,抓一把草使勁往坑裡插,使勁填土,種完草都只露一個頭;
還有婉約派的,輕輕抓一把草,輕輕往地裡一放,輕輕蓋一層土,走了,身後大半的草根還露着。
系統化的種植需要熟練的農民,可惜,她自己不會種地無法提供現代文明的理論指導,而現在這個時代有沒有專業的農業人才還不太好說,至少商城沒有。
就像醫生如果技術不過關了,要看病人的命硬不硬;農民的種植技術不過關了,就要看糧種的命硬不硬了。
馬草的命很硬,硬到姜姬突發奇想,想知道能不能多找幾個村種馬草,或者種種別的草,反正就是耐活的經濟作物,也未必非要種人吃的,地裡長出來的東西多了,只要有人要,種出來就能換來錢。
她也不是死心眼非要讓田奴們種糧食,經濟效益有時是第一位的。
商城今年的商業品種多了不少,首先就是磚窯、木材店與傢俱店,然後很快,更加細化的商人出現了。
奴隸商人,出售壯奴、家奴、粗役、男奴、女奴、使女、歌伎、樂工、舞女。
布商來了,帶來了成山的魏錦、鄭絲和手巧的織娘。
金匠來了,可以化金化銀,打金餅銀盤,金銀首飾——它也兼職銀行,通存通兌。金銀做爲等價物,各國通用。
人是帶動商業發展的一個首要因素。如果商城是從農業社會緩慢發展起來,那它從農業社會進化到商業社會就要花費很長的時間,因爲這有一個資本積累的過程,當有足夠多的剩餘產品了,纔會產生足以消化它的市場。
但商城的立足之初就是走商業發展的,城裡的居民缺少的不是錢,而是商品。當他們拿着錢,卻買不到需要的東西時,商機應運而生。
“今年會是非常忙碌的一年。”姜姬說。
不幸的是,她說中了。
從年初起,涌入商城的人成倍增長着。去年那些觀望的、還不知道商城的商人們,今年都來了,他們都想比別人快一步,因爲比別人快,就意味着他們能賺更多的錢。
莫言說現在每天城門外排着長長的馬隊等着通過。
“公主,是否能多開幾個門?”他問。
商城的正門一直都是關着的,去年給商人使用的是兩個側門。
這樣是爲了防止商城遇襲。
“正門還是不能開,如果燕人真來了,我們的士兵卻被商隊被堵在城裡怎麼辦?”蟠兒搖頭拒絕。
讓商隊走側門是出於安全考慮。
莫言說:“但現在城門口已經出現新的集市了。”
由於涌入商城的商人驟增,被堵在城門外一天半天的已經不奇怪了,商人們就自動自發的在城門外搞了個野集,反正等也是等,何不在外面進行交易呢?等商定後再進城不就行了?
這也是商城,或者說遼城的侷限性。它本來就是個兵營,也就是說,地盤本來就不大。楊家擁兵最多的時候是二十幾萬人,可也不是一家人一個院子,而是幾百上千上萬人一個營,跟圈雞圈羊一樣,圈個空地就行。
等楊家在此地紮根了,蓋大房蓋大院的只有楊家親信,滿打滿算幾百個人,就算一個人蓋一個大房子,十個人可以組一條街,幾百個房子能佔多大地方?
在原來的遼城,佔地最廣的是東西兩個大營,以及武庫、糧庫等庫房。這些地方現在還照樣使用着。
而原來的幾百個房子,姜姬全部接手後,現在也差不多全或租或賣的出手了。
夠嗎?
顯然是不夠的啊。
姜姬自己都再蓋幾個鹽庫,專門用來放浦合運來的鹽土,庫房是不嫌多的。她自己用不了還可以往外租。
想得很好,唯一沒料到的是商人來得太多,也來得太早了。
她預計的是兩年內,商城會發展到如今這個地步,或現在滿打滿算纔剛半年。
只能說她小看了商人們之間信息傳播的速度,以及他們的膽量,還有就是商城對商人的吸引力。
承認商人的身份,給他們優良的環境,幾乎是偏向的城律,都讓商城成了名實相符的“商城”。
而現在的商城,太小了。
姜姬說:“那就再建一個外城吧。”
與其開城門讓商人們都進來,倒不如繞着商城再建一個外城,就讓他們在外城繼續紮根。
莫言愣了一下,就像打通了腦中的關節,豁然開朗。
衛始在心中記下後,問公主:“要不要讓城內的商人遷出去?”
姜姬搖頭,“不必遷。不過內城的房子不是租的嗎?外城就讓他們可以劃地自建。”
房子可以隨便建,只要事先登記清楚就行。
衛始笑道:“那先建的,肯定是庫房。”
蟠兒點頭:“那就先給他們劃區吧,還跟內城一樣。”
一個個尖頂圓帳的庫房很快拔地而起,由於完全不加任何限制,除了要建在規定的區域內,要前後通達,中間的道路要留出兩架馬車並行的寬度等等要求之外,甚至不需要向官員行賄,也不需要向商城付一個錢,最簡單的庫房——更像帳篷,瞬間在荒野上四處開花。
先到的商人建起庫房後不是自用,而是出租,或者就是佔地,他們先佔着,後來人如果不想離商城太遠,只能用他們的。
他們建得太快了,姜姬都沒想到。不過聽衛始說這種庫房就是用木料搭上架子,再搭上漆布用來防雨防水,所以才能一夜之間就到處都是。
“裡面有個臺子,防止貨物放在地上被水浸溼。”衛始說,“不過他們最大的目的是佔地。”
壟斷是最賺錢的生意。
如果被這些商人把持着通向商城的道路,那商城的發展就會受制於他們了。
不過姜姬認爲暫時不必過問。
“讓他們自己先爭個輸贏吧。”商城只要在後面撿便宜就行了,最後贏的是哪個,最聲名狼籍的是哪個,商城就幹掉哪個。
同年的六月中旬,商城的外城已經初具規模了。
而到了這年的年尾,外城霸主姜商,被縛下獄,家產充公。
“那個姜商還真是膽大。”莫言拿着酒杯說,“我都沒想到,竟然有人在商城城外,假稱是公主的人,他就不知道內外只隔着一道牆,公主難道會不知道?”
“他一開始自稱是公主的侍從時,我們不是沒管嗎?”衛始說,“他自己說了四五個月,只怕自己都信了。不過,他最後是想把這個名份給定下來的,還帶禮物求見公主。”
只是公主沒有見他,卻收下了禮物。
他大概以爲這是一個信號,在外城就更加囂張。
結果,公主聽說他已經擁有了外城四分之三的市場時,就說不必再留他了。
在這段時間,姜商在外城的所作所爲有兩個好處。
第一,他爲了讓謊言更加真實,模仿城律建立了外城商圈的秩序;
第二,他除掉了很多人,除掉他之後,外城只剩下了一羣不入流的小商人,他們沒有能力做亂,正適合他們接管。
莫言大笑:“真是不費吹灰之力啊!”
“是啊……”衛始輕嘆,站起來走到窗前,窗外大雪紛飛。
不費吹灰之力。
誰能想到,公主在三月說要建外城,八個月後,外城就到手了呢?
外城不止是一個簡單的城市,它其實就是一個變大了地盤的商城。
公主已經說了,明年要繞着外城再建一個新的城牆,已經形成秩序和成熟的城區,會成爲商城核心的另一重屏障。
如果公主去年說,她想讓商城擴大三倍,他會以爲這是癡人說夢。
他會擔心這是公主野心在膨脹。
他會……他會給公主製造障礙。
可當時似乎是莫言的隨口一句話,公主只是順勢而爲。
如果莫言不是被公主收買,就意味着公主早就想到了這件事,才能立刻就有了辦法。
商人就像流水,他們不會長久的停留在商城,成爲商城的骨幹。
他以爲商城會在很長時間都艱難求存。
可他現在明白了,商人不會成爲商城的骨幹,而會成爲商城的血肉。
前年,商城的商人只有數百人,去年,商城來來去去的商人達到了上萬。
今年……商城會變成什麼樣呢?
一個侍從過來敲門。
酒酣耳熱的兩人立刻清醒了過來。
因爲這個侍從還沒有留髮,只是小童。
是滄海樓的侍從。
衛始馬上請他進來,問:“可是公主喚我等?”
侍從點頭:“公主請太守過去。”
“我馬上就去。”衛始立刻命人取冰冷的井水來,潑面洗臉,酒也立刻醒了。
他換了身衣服,用香包壓住酒臭,披上皮裘,匆匆趕到滄海樓。
此時已是深夜。
滄海樓裡只有兩個人,公主和姜司官。
看到姜司官在階前迎他,衛始沒有半點吃驚。
他已經發現,姜蟠龍雖然只是個司祿,但同時他也是公主的軍師。
他越來越明白,他和那些侍人,只是商城的附庸,公主只需要他們讓商城正常運轉。
而公主真正想做的事,都是找姜司官商議。
並非不難過。
但他發現自己竟然有鬆了口氣的感覺。
或許他不敢去觸及公主的內心,不敢去深思公主真正的用意,她的志向,她的目標,她的野心。
所以公主也從一開始就放棄了他……們是嗎?
有時,衛始也覺得自己可笑。
因爲如果他真的有那麼堅定,早就向公主誡言了。可他不能像對待大王那樣去對待公主。如果是大王行爲有差,他會立刻提醒大王,不會顧忌大王的顏面,也不會在乎大王是否會記恨他。
可他卻不想……
他走進去,見到搖動的燭光中,公主倚在憑几上,手中把玩着一串紅豆項鍊。
看到他進來,公主示意他坐下,看了眼姜司官。
姜司官對他說:“魏王后薨了。”
不是早就死了嗎?
衛始隨即明白過來!
“魏王終於承認了?”他驚叫。
魏王后已經死了有一年多了,可魏國一直沒有喪訊傳來。不過流言倒是一直都有,託商人們的福,魏晉交界的地方關於魏王后的種種死訊、悲訊多不勝數。
衛始心中一驚!
今年商城的商人變多了,那魏晉那邊的流言……應該更多了吧?
蟠兒聽到衛始的話,點頭:“街知巷聞。”
怪不得……
“那東殷王也終於有反應了?”他問。
東殷王裝死了很長時間。早在阿陀被送到公主面前之後,公主就讓人散播魏王后已死的消息了。晉國那巴掌大的地方,邊城有消息,不出一個月,國都肯定能聽到。結果東殷王就是能裝着聽不到,沒聽說。
但有着商人不懈的努力,魏王后的流言生生流傳了一年之久,而且在百姓們的口中,變化多端,經久不衰。
蟠兒笑着說:“東殷王派人去魏國了,求見魏王后。”
當然,魏王變不出一個魏王后來。
兩國相持到現在,魏王終於承認,王后已逝。
“應該是東殷王和魏王終於談妥條件了。”姜姬說。
衛始暗歎一聲,點頭道:“當是如此。”
他們沒人相信東殷王對魏王后的感情深厚到會爲魏王后討還公道,不然,早在剛開始聽到這個消息後就該讓人去魏國看望王后了。
拖了一年之久……
“晉國可能出事了。”姜姬說,看向衛始。
這不是第一次公主向他提問。雖然隱晦。
這是公主的試探。
如果他沉默,公主不會強求。
他也一直都沒有開口。
這是他的態度。他並不真的支持公主去做某些事。
這回,他仍是沉默。
姜姬轉頭看蟠兒。
蟠兒說:“應該是這樣。如果晉國沒事,東殷王不會這麼快就找魏王談條件,魏王后死了,時間越久,對東殷王越有利。”隱瞞一年和隱瞞十年是不同的。
揭破此事的時機不重要,目的才重要。他問:“要去晉國打探一下嗎?”
“不用。”姜姬搖頭,“如果東殷王真這麼着急,我們很快就會知道是爲什麼了。”
確實很快。
二月初十,草木返青之後,遠方的商人帶回一個消息。
東殷王崩逝。
晉國十七公子繼位。
魏國大夫恰好在晉國停留,力保十七公子成爲了新的晉王。
“晉國大公子死了?”姜姬奇怪道,在這個世界,繼位的人一般都是長子,或排行靠前的公子,十七……除非東殷王的王后生了十七個兒子,而且前十六個都死光了或不在了。
可是這是不可能的,東殷王在沒有迎回永安公主之前只有一個王后,在永安公主之後,也只有一個王后。前後三個王后加一塊也沒生十七個出來。
衛始沉默良久,搖頭:“不,晉國大公子名琛,他應該還活着,今年六十三歲。”
所以,東殷王跳過還活着的長子不要,挑了個小兒子繼位?
衛始看到公主笑了起來。
“讓人去晉國打聽一下,看能不能結實一下琛公子。”她說。
衛始發現自己竟然能料到,公主必定會這麼做。
她要晉國,也亂起來。
可是,對付燕國,可以說是爲了商城——雖然也有些牽強。
插手魏國、鄭國,現在還有晉國的國事。
這不是爲了商城。
這是公主的興趣。
就像愛琴的人手不離弦,愛棋的人手不離子,愛書的人手不釋卷。
以天下爲棋盤,諸國爲棋子。
“公主……”衛始起身,大禮參拜,悲泣道:“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