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春來和季平這段時間一直被“留”在租住的小院中。
本來這二人出使在此,最好的辦法是借住在某個與魯王親近的大臣家中,一方面關係更密切,一方面也能多探聽些消息。
兩人倒是有志一同,都選了龔家借住。
但姜姬回來之後,兩人又都搬出來了。
這還是張春來出的主意,他認爲魯王與龔四海之間是有問題的。如果想求見魯王,不能通過龔四海。應該另選別的門路。
兩人搬出來後,分別在樂城租下了一座小宅院,帶着隨身的僕人等住了進去,張春來還買了兩個歌女,日子過得很是逍遙。
那一日,樂城突然大亂。他二話不說就讓人把大門緊閉,等外面安靜下來了,他也被人找上門了。
來人說是奉公主之命,前來問候,看張公子有沒有出什麼事。
張春來自然萬分感激,心道公主真是高義啊,這種時候還記得他,有公主的這一聲問候,他真是放心了不少。
但緊接着他就覺得事情不太對……
因爲來人說近日還請張公子約束家人不要出門,平日所需會由他們送過來。
張春來是來出使的,不是來送命的,當即就說他要回國。
來人說:公主還希望能與張公子把酒暢飲,還請公子多等幾日。
張春來:……
他就這麼被關在了這個小院中,食物和飲水倒是每日不斷,知道他買了兩個歌女,還特意又送來了四個。
張春來是真怕這麼一關就不放他回去了。
然後今日見到了季平,一問,季平也一樣,他好酒,來人就給他送了許多美酒。
“同病相憐。”張春來笑道,兩人的手死死牽在一起,硬是擠上了一輛車,然後一起回到了季平的房子裡。
張春來的房子裡還有四個不知底細的女人呢。
季平當然也願意和張春來一起,兩人一起好歹能壯壯膽,有點什麼事也能商量。
反正今天蓮花臺這一齣戲,他們是看不明白了。
到底……誰是漁翁?
“魏使與趙使幾時送他們回國?”龔香又擠到了姜姬這裡,一來就一副“我們公事公辦”的架勢,“公主屬意何人送他們歸國?”
“姜奔。”這個也不必瞞他,姜姬道:“還有藍如海。”
龔香哦了一聲,“公主是擔心那五千餘人嗎?雖然是藍家出錢養着,不過軍帖是我籤的,召回來就是。”
“爲什麼要召?”姜姬搖頭,“一個龔一個丁,再加一個藍氏,不是正好可以鬥一鬥嗎?”
龔香裝作恍然大悟,“公主果然算無遺策!在下佩服!”
姜姬給了他一個白眼。
這不是很明顯嗎?她提了兩個八姓上來,肯定要給別的小家族一個希望,才能讓他們力爭上游,不然這些人又跑去依附八姓了,哪會有人理她?
反正她把姜奔的作用點出來了,姜奔直接帶藍家飛昇了!
剩下的姜武還有她,難道不值得這些人投資一下?
不過爲了讓姜奔放出來後能更聽話,還要再關他幾天。
魏使與趙使也要先冷一冷。
姜姬不讓龔香再看笑話了,道:“龔公既然閒着,不如就寫幾份文書吧。”
龔香一邊搖頭一邊笑,道:“公主,稱我一聲先生吧,再提龔公二字,餘要羞愧了。”
姜姬沉默了。
龔香醒悟道,“不想稱先生,就換個別的稱呼。”
姜姬點頭,隨棍上,“叔叔。”
可把龔香給嚇得差點把手中的筆給扔了。
以他現在的力氣是不可能鍥字的,所以他要先用毛筆把字寫在竹簡上,然後讓人鍥出來。
姜姬真誠道:“叔叔助我姐弟良多,這一聲叔叔也是當得起的,還請叔叔千萬不要推辭。”
龔香被她弄得沒辦法,見她還讓人去轉告姜旦與姜揚,日後見他也要稱一聲叔叔,連忙喊道:“公主就饒了我吧!”
但這聲叔叔,也喊下去了。
第一道文書是以姜旦的名義寫給馮家的,稱馮氏玉郎,忠義無雙,義護姜氏才慘遭蔣氏惡手。
姜旦以大王的身份誇了馮瑄一番後,算是給他死在金潞宮的事劃下句點。
龔香自然寫得比這更花團錦簇,誇一個死人是沒有心理壓力的。而且馮瑄這輩子還真沒來得及做什麼壞事,有時沒來得及壞事,就是做過的最好的事。
看看蔣氏,如果不是因爲他們這一家都被蔣淑教成了豺狼,公主何必非要取他一家性命?
姜姬望着放在木盒中的書簡,沉默良久,在裡面放了一個香包,命人合上送到馮家去了。
稍後,侍從就來報:“馮賓、馮甲、馮丙、馮班,以及姜氏求見。”
馮家人來收屍了。
姜姬自然不必見他們,看到馮瑄,馮家人就什麼都懂了。他們被侍人領進來後,稍後就走了。臨走前曾到北奉宮求見姜旦,但姜旦沒見他們。
姜姬一直在等着。
但姜谷沒有過來,摘星樓那裡也沒有人來。
蟠兒問她要不要請姜谷過來。
她搖了搖頭。
她不敢見她。
萬一……她求她怎麼辦?
她不想讓姜谷求她。
只要馮家不會再做別的事,她可以保證不會再傷馮家一人。但她也不想騙她,如果馮家想做什麼,那她也不可能放過他們。
馮家走了之後,金潞宮就陡然安靜了下來。
姜姬回到了摘星樓,她還是習慣住在這裡,而且她住金潞宮也不合適。
雖說現在基本上已經沒什麼人會說話了,可有時還是需要那一層遮羞布的。只是她每天都要去金潞宮,有很多事要做。
龔香有點頭疼,他想過很多次如果能遇上一有雄心的大王會是什麼樣,但他不想遇上一個有雄心的公主。
“公主,這樣做的話,花費的時間太久了。”他道。
公主剛纔說,她要統計人口。
她要知道魯國境內每個城鎮、村莊的人口數目,男與女,老與少。其中世代讀書的書香世家有多少,做手工的有多少,做小生意的有多少,世代當官的有多少,世代當兵的有多少等等。
姜姬覺得這其實很簡單,因爲這個世界的人口構成一點都不復雜,因爲階級之間根本沒有交融的可能,所有人祖輩是幹什麼,子孫就是幹什麼的。
祖上是種田的,子孫就是種田的;祖上是打鐵的,子孫就是打鐵的;祖上是走街串巷的貨郎,子孫也是小商人。
更多的地方一城、一縣、一村都是一個大姓聚居,那裡的時光像凝住了一樣,幾百年可能都不會變。
“我覺得這不難。”她說。
龔香就知道他說服不了公主了,他只是好奇:“公主,知道這個有什麼用?”
“這樣我可以知道當他國打過來時,我有多少人可以抵抗。”她說。
公主每次都能帶給他驚訝,但沒有哪一次比這一次更讓他震驚。
姜姬說:“別告訴我你沒看出來。魯國現在有一戰之力嗎?”
這是一個很可悲,也很可怕的現狀。魯國現在沒有一戰之力,只要發生戰爭,魯國會立刻被拖垮。
在這個時代,打仗就是打人命,可以說也就是打人數。誰的人多,誰就佔優勢。
一個國家的人口不可能短時間內上漲,在糧食充足,沒有天災人禍的前提下,人口可以維持一個平穩發展的時期。
以上,魯國沒有這個時期。或許先王時有,但朝午王的出現讓魯國成了一個軟蛋,他自己得位不正,下面的城鎮對他也不會有太多的尊敬。王權旁落,幸好還有一個權臣,蔣淑出來穩定軍心。
不然魯國的情況會比現在糟一百倍,說不定都等不到姜元回來。
所以,她如果沒猜錯,魯國現在的人口應該正在下滑,糧食減產,個別城可能還能自給自足,但縱觀整個魯國,一半以上的百姓都在餓肚子應該不是她危言悚聽。
一個國家能抽出來的兵力大概是這個國家人口數的十分之一,也就是說如果魯國有三百萬人,能打仗的人數在三十萬左右,不要臉一點,但凡是男人都算上,女人不給糧食吃任則她們餓死或就拿她們當糧食,可能再多個二十萬。
如果沒有足夠的糧食呢?那這三十萬還要再減上三分之一。
朝午王和姜元都有一個問題,他們在放任王權旁落。
如果現在魯國被入侵,各城中有多少會馳援蓮花臺而不是各自爲政?
姜姬問龔香的這個問題,他答不了。他相信蔣淑也答不了。這件事,蔣淑知道,他知道,已經死了的馮瑄也心知肚明。
他們都懂,現在的魯國只是在苟延殘喘。
他之所以還活着,只是因爲周圍的鄭、魏、趙都不肯做第一個下手的人而已。第一個人總是千夫所指的,但只要給他們一個機會,他們全會撲上來。
“你可以讓姜武領兵,但他不可能把整個魯國的兵都握在一人手中。”龔香說。
“我知道。”但她可以朝着這個方向努力。
首先,她要知道自己面對的是一個什麼樣的魯國,底下這些城都有着什麼樣的心思,他們中誰與誰聯合,誰與誰有仇,這她都要知道。
然後就從中挑肥的殺幾個就行了。
龔香最終還是答應了公主,替她派人去各城送信,召各城太守、著姓來朝見大王。
這可以看成是新繼位的姜旦在討好這些人,是大王對他們的親近。
但龔香總擔心公主把人叫來了,一聲不吭把人全砍了……
“阿悟,你說,她不會吧……”龔香都有心情找人開玩笑了。
阿悟把他給推到榻上,傷口激疼,龔香的臉頓時一片慘白。
他還不肯出聲,咬牙死忍。
忍過後,阿悟已經拿毛巾來給他擦冷汗了。
龔香的嘴都咬出血了,抖着聲音還要問他:“你生氣了?”
阿悟沉默的給他擦了汗,餵了藥,換了衣服,終於問了一句:“你爲何不恨她?”
龔香明白了,平靜的問他,“恨她什麼?恨她殺了我的妻兒,我的親人?”
阿悟想問,難道不是嗎?
“不,殺人的是蔣龍。”而他也死了,全家都死了,讓他想報仇都沒地方報。“公主只是給了他一個許諾,說要給他龔家而已。是他自己野心昭昭,又才智不配,才把龔家屠了個乾淨。”龔香還想說,如果是公主肯定不會這麼麻煩。如果當時是公主站在蔣龍的位置上——他很難想像公主會因爲怕被父親和叔伯責備就跑到龔家來當女婿,這一步就不是公主會做的事。
他嘆了口氣,“總之,公主連刀都沒給他,最多指着路邊的錢說,看,那裡有錢,你去撿,我絕不告訴別人你的錢是從哪裡來的。他就去了,發現錢有主人,就把主人給砍了,轉回來發現公主找來差人把他給拿了,然後,公主還替錢的主人報仇了。”蔣家的惡名算是留傳千古了。
阿悟仍是一臉的不解。
龔香嘆道,“阿悟,你不要把她當成女人,當成公主,你就當他是大王。”
阿悟一臉震驚。
龔香說:“大王從小被我和蔣、馮欺壓。等大王長大,就打算除掉我們,所以他用計先令我與蔣家互鬥。現在是大王贏了,我與蔣、馮都輸給了大王。但大王並沒有殺我,他看在龔家已經死了太多人的份上,可憐我,留我一條性命,還讓我繼續做事。你說,這樣的大王,是該恨,還是該去感激?”
他兩手一攤,“所以我不恨,我恨不起來,相反,我……”還真有點想看“大王”能變成什麼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