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非來到樂城已經一個月了,可他還是見不到公主。
不是公主刻意不見他,而是他根本沒辦法進行宮。哪怕他許出再多的酬金都沒用,行宮門前的侍衛怎麼都不肯替他傳話,在周圍的士子還嘲笑他容貌老醜,竟然還肖想公主?
追求摘星公主的人很多,有世家男子,也有平頭百姓,他們有的自持容貌,有的則是真的長得好,時常在行宮周圍打轉,一被侍衛發現就會被抓,枷號示衆,或被拖去幹苦力活,結果這樣一來,反倒成了行宮前的一樁逸事。
魯人都樂得看到士子們以才學追求大王,以愛情追求公主,這不正說明他們魯國這一代的王宮中有兩位驚採絕豔之人嗎?
就像投書給大王的人會被殿上諸君百般挑剔,向公主求愛的人自然也會被衆人側目,像曹非這樣年紀太大,看起來又老,也不像有錢的世家公子的男人怎麼可以追求公主?他被侍衛連番拒絕後,竟然還有人在他回家的路上埋伏在側,打算給他點“教訓”。
曹非想找蟠兒,卻聽說蟠郎已經有段時間不見了,有說他被公主的絕情傷心,遠走他鄉的,也有說是被白清園給暗害了,更有說公主現在另有新寵,害蟠郎的是這個新寵叫綠玉的。
衆說紛壇,唯一可信的就是:蟠郎不在。
曹非這才傻了眼。他跟公主的相識全賴蟠兒一力促成,公主身邊其他的人,他都不認識啊。早年倒是還有幾個姜姓小童,可這些人在哪裡,他也一無所知。
最後只剩下一個傻辦法,就是寫一篇好文章,投給大王,然後就能見到公主了。
曹非本來自負才學,並不懼文章,但他沒想到他離開家鄉後都快半輩子沒琢磨過文章了,要寫出一篇震驚四座的好文,要一鳴驚人,還要能一口氣鑽到行宮裡去,還不能太顯眼被人記住……這太難了!
他閉門修文月餘,再踏出門來是因爲家中的米吃完了。
他租住在行宮附近市場旁邊一條巷子裡的一戶人家——中的一個房子。房舍窄小,但周圍全是士子,倒也稱得上是夜半讀書聲,聲聲入耳……非常讓人頭疼。
這附近的居民大多都會把家裡的柴房、角房租給士子們換一點錢補貼家用,有的人家還會多隔出幾間,把什麼馬房、磨房都用上。
曹非租了一間,還租了這家的馬棚,他的馬和兩個下人就住在那裡,一家三口和馬吃的東西都是自備的。
房東也可以管吃飯,就是要掏高價。於是勤儉節省、口袋空空的窮士子都是自己買糧、背柴回來做,有更厲害的,連鍋都自己買了。
曹非也買了個鍋。因爲他剛回到樂城在市場裡打了個轉就發現這裡的市場裡什麼東西都有!
他剛從鄭國回來,再加上家鄉的魏國和曾棲身多年的燕國,總得說來,也算是走過許多地方,正因如此他才見過許多王都的市場是什麼樣。
王都的市場比起一般的集市來說,最特別的地方就是它每天都開門。這已經很不得了了。像一般的城池,想買鐵鍋、修補舊鍋只能等過年前那幾天,平時想在市集中找個賣鐵鍋的,或打鐵的,都找不着。因爲鐵器本來就很耐用,百姓們用它,圖的就是一個省事,不然隔三岔五修一回,那不就太花錢了嗎?
還有賣布的,除了過年,誰家天天做新衣服?新娘子也只在辦嫁妝時才需要做被子,一做就要做夠一輩子用的,平時也不需要扯布。
還有賣金銀的,過年了,手上有兩個閒錢纔會給老婆打對金耳環戴戴。
等等。
市場一直開,本來就意味着一直有買主,賣家一直有生意可做,他才願意開門。
但就算是如此,一條街上只會有一家糧鋪,一家打鐵的,一家金銀鋪,一家布店……多了,容易打架,也沒那麼多生意。
何曾見過一整條街的打鐵鋪?!
一整條街的金銀鋪!
一整座市場的糧鋪!!
鄭國的糧食在哪裡?曹非覺得,已經不必問了。
但這些東西是公主何時到手的?又是怎麼到手的?他在鄭王身邊一清二楚,鄭王還在跟他的人吵架呢,還沒有給魯國送糧啊。
曹非覺得等他見到公主之後,一定會先問這個問題。
現在……
他拉着馬,在洶涌的人潮中擠來擠去,在後面推車的黃苟看着周圍這麼多人,興奮又新奇的一個勁張望,不停的說:“呀,人真多啊!這人真多啊!”
曹非千辛萬苦的才把糧食買回來,還買了兩隻臘雞,市場裡真是什麼都有,他還沒忍住,買了一籃鹹鴨蛋,據說,這又是公主從地上撿來的蛋。
晚上吃飯時,他敲開兩顆,就着圓餅吃了,味道倒真是不錯!
他細細品味了一番,還空口乾吃了一顆,覺得滋味非常美妙!
他把案几上的紙牘拿起來,嘆道:“明天就送上去吧。”
看這份投書能不能中吧。
第二天一大早,曹非就起來更衣沐浴,翻出一套最好的衣服,仔仔細細的梳好頭髮,確定自己萬無一失之後才抱上紙牘去行宮了。
像他一樣,早早的在行宮門前等着投書的人很多,等清晨的鐘聲響起後,行宮的人就會出來收投書了。
太陽還沒升起,他站在人羣中,聽到身後有人打噴嚏。
天越來越冷了。
清晨的霧氣落在人身上,冷浸浸的。
等天漸漸發亮,曹非看到身邊的人無不是把紙牘收藏在懷中,不叫它被霧氣浸溼,而他們的肩上已經溼透了,頭髮上也掛滿了細小的霧珠。
在很短的時間裡,紙牘已經流行起來了。比起木牘,它的好處顯而易見:便宜。而且對於某些腕力不足的人來說,他們拙劣的字跡換在紙牘上會不那麼顯眼,用墨寫字也遠比刻字輕鬆。
壞處也很明顯,紙牘沒有木牘結實。好的木牘好好存放的話,百年不朽,紙牘被水一浸就完蛋了。
所以現在很多世家人都稱紙牘爲“貧家之寶”,不無調侃鄙視之意。
曹非看了一圈,發現用木牘的十之一二,紙牘者卻近九成。
貧家之寶,名不虛傳。
公主做出了紙,真稱得上是造福百姓了。
投書者都被好好的登記了姓名與住址,據說這樣做是因爲曾經有人投書,卻沒有留下姓名,等大王看到他的文章想與他深談的時候發現找不到人!成了樂城的大笑話。
現在應該不會有人忘記在投書中寫下姓名了。
但大王命侍童替投書的士子登記的“美德”依然被人所傳頌。
所以,哪怕侍童手腳慢,寫的都是兒童字什麼的,也沒人抱怨。
輪到曹非了,他上前客客氣氣的報上名字和籍貫:曹非,小名阿陀,商城人。
然後很是受不了的看侍童寫的字缺胳膊少腿。
這就是公主造出來的兒童字,專爲了給兒童開蒙用的,簡單易學。
但他總覺得,公主此意不在兒意,不過是藉着兒意的名義來做事。
他這一個月逛了兩回市場,都發現市場裡有街道的標牌,每一戶商家店鋪還都起了名字,全是很傷眼的兒童字。
但更叫他吃驚的是,街上的行人近半數都能認得出兒童字寫的商鋪叫什麼名,店主怕新客人不知道,都會特意帶到門前指着招牌說:“這就是我家,下回您直接來,我給您算個好價錢!”客人買的高興,都連聲答應:“好好好!”
他買糧的那一家門前招牌就是個斗大的“谷”字,這個字是上面四個點,下面一個象徵嘴的口,意思是把糧食吃進肚子裡。
這都是去學字的小童們背出來的,他們常常一窩蜂的衝到一家店門口,指着招牌齊聲“上面四點是米粒,下面是嘴巴!把米吃下去!”然後轟堂大笑,再一窩蜂的跑掉。
店主人通常都很高興他們在門前大聲念招牌,他們這麼一念,街上的人不是都看過來了嘛。
這要是在魏國,簡直值得譜寫一曲詩歌傳唱了,這是多麼美好的畫面啊,這不就是書中所描繪的天堂之景嗎?
人人都識文懂字,連街上衣衫最不堪的老人都是飽學之士,小兒遊街穿巷,口中不是童言稚語,而是文章道理。
但這是魯國。
曹非既羨又妒,深想之後,更添一份難以言表的恐慌。
他與公主定下約定之後,纔過去了幾年?魯國怎麼變得如此不同了呢?
現在的他還能跟公主同座言談了嗎?
行宮中,姜姬從投書名錄中看到了熟人的名字。
每日的投書是送到姜旦那裡給他的辯論大會提供素材,名單歸她。
現在那些士子們沒有別的好辯的了,就拿每日的投書來嚼舌頭,有時還會冒出一些很意識流的東西,上回他們就爲老天爺到底有沒有眼睛辯了十天,最後確定如果天上真有天庭,那盯着人間的也不是老天爺自己,換成大王,那也不是由他去盯着街上百姓有沒有偷雞摸狗啊?所以應該有個專門的官員替老天爺盯着人間萬象。
於是他們給這個天官起了名字,定了職位,連位列和出身都給一併定好了。
她聽說後乾脆照他們說的“承認”了這個天官,還讓人發到街上去,替百姓們又造了一個神平時可以多拜拜。
“去請曹公子。”她放下投書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