眫兒漸漸放了心,因爲公主就像聽故事一樣追着他問蔣家的事,她不想知道蔣偉或蔣盛與誰交好,卻喜歡聽他們妻妾子女的事,放鬆之下,他偶爾也會說一些蔣彪和趙氏的事給她聽,她拂掌笑道:“這個好!這個好!這個我聽馮玉郎說過!”
既然是聽過的事就更不要緊了。眫兒記事時,就記得趙氏是個個頭小小,卻總是怒氣沖天的人,那時她在他眼中就是火魔、是惡鬼,有時只要聽到有人說夫人來了,他就能立刻鑽到桌下、牀下去。蔣彪的從人那時常這樣逗他,嚇得他當着蔣彪的面也往牀下鑽,蔣彪初時是笑,後來就開始讓人護着他了。
公主聽了就道:“那個從人倒是個好心人呢。”
眫兒感慨道,“叢伯一直都偷偷幫我的。”
他悄悄的轉而說起蔣家從人的事,沒想到公主竟然也不在意,聽得津津有味。
原來從人雖然稱呼蔣偉等人爲“主人”,可說話做事卻不像奴隸。從人多數有姓名,而且很少是農人的孩子。姜姬聽了才知道,從人多數都是讀過書的!在這個年代絕對是高精尖人才了!
他們一般是由老師或鄉人推薦才能到蔣家來,如果主賓都滿意,從人就會辭家別母,從此跟隨主人,一生一世也不會離開。
蔣彪的從人姓叢,眫兒稱其爲叢伯,就是蔣彪的兒子們見了他也要稱一聲叢伯的。
“還有禹叔,禹叔喜歡騎馬,長得高大,我小時候一見他就害怕,他也不喜歡我……”眫兒有些失落的說。喜歡他的人都是喜歡他的臉,而討厭他的人也是一看到他的臉就從心底裡討厭他。禹叔曾經就見過他被趙氏追打,竟然還幫趙氏攔他,只是反倒被趙氏給責罵了,他才趁機逃走。
蔣偉的從人曾經被他殺了一個,因爲這個從人在外殺人,殺的那一家找上門來,蔣偉就把從人縛於門前,親手斬殺。可之後那一家告狀的人卻聽說被強人破門而入,全家都被殺死了。
眫兒發抖道:“那個人很壞,他死了是活該……”可後來發生的事更叫他膽寒。
每日說說這些閒事,一天很快就過去了。眫兒還在擔心茉娘,可他不敢催,又不知道自己這算不算是講完了蔣家的事。
還是姜姬主動提起,“明天天氣若是好,我就帶你去見父王。只是……”她上下打量着眫兒。
眫兒緊張道,“是奴奴身上有哪裡不對嗎?”他顫抖的摸上自己的臉,又是這副容貌嗎?
姜姬搖頭,其實她也不確定姜元看到眫兒後會是什麼反應。
“你見了大王,想怎麼說呢?”她道。
眫兒猶豫道,“奴奴……自然是直言相告……”就說茉娘進了宮,又不知去向。
姜姬好奇起來,“你家主人就這麼把自己妹妹往宮裡一送,難道讓她自己去闖金潞宮?”難道就沒個接應的人?
眫兒這回結巴起來:“……那、那個人,收了錢,沒管茉娘……”
姜姬小聲問:“是不是憐奴?”
眫兒打了個哆嗦,驚懼的看着她。
憐奴仍跟蔣家有聯繫。
第二日,老天爺很給面子是個大晴天。
姜姬的新衣也送來了,那名役者的名字其實不雅,她再三問他才肯說,他叫黑麪,可能給他起名的人是隨口指着他臉上的胎記起的。
黑麪做了兩套新衣給她,俱是輕薄的絲絹,一件紅一件青,興奮的展示給她看,“公主,這是奴奴新想的樣子!這裡多了一塊,這樣公主走動起來會更加華美!”
青色那件和她穿去金潞宮那件玄色的一樣,領子和腰帶不同,仔細看胸口也不一樣;而紅色那件更漂亮了,看着是一整件衣服,穿在身上後,從腰往下像波浪般打着旋,一直垂在腳面,包的雖然很緊,走動起來卻很方便,她試着踢腿,裙子竟然能完全展開,黑麪說:“公主穿這件就是騎馬也一樣漂亮!”
因爲下襬大的緣故吧。
腰帶繡得格外精緻,她捧着認了半天,原來是“萬壽、吉祥、保佑”的紀字,看起來就像圖案。
試衣時,黑麪不許人碰,更不許眫兒靠近,還讓他滾出去,就是姜谷和姜粟在他的指揮下給姜姬更衣。
姜姬出來後,問黑麪想要什麼賞賜。黑麪驚喜道,“只要公主還肯用奴奴,讓奴奴爲公主製衣,奴奴可以不要賞賜!”
“那你就再給我做衣服吧。”姜姬正對着那麼多的布匹發愁,快堆成山了,“所有箱子裡的布都任你去用。”
去金潞宮的路上,姜姬又是把姜谷幾人全帶在身邊。姜旦一直想到水道這邊來玩,她一直不許,今天可算是解了禁,他就在水道邊來回跑,濺起一道道水花。
眫兒看到路上灑了水,蹲下道:“公主,奴奴背您。”
姜姬讓人背慣了,從善如流的伏上去,這下可風光了,特別是到金潞宮後,所有的人都在看眫兒和他背上的姜姬。
姜姬穿着新衣,姜谷舉着一把傘爲她遮陽,這都不算什麼,更吸引人的是揹着她的眫兒。
侍衛和殿門口公卿們都在笑,指指點點。姜姬聽到他們在說:
“這就是公主和那寵奴了?”
“蔣彪也是投其所好。”
“不及其父。”
“怎麼不及?蔣淑當日送的是蔣嬌,蔣彪沒送親妹,送個奴兒進來不是也可以嗎?這般容貌難道俯拾皆是?”
幾人皆搖頭,笑言“不及蔣家”。
本來想進去的人有幾個都離開了,都不願意與這樣的寵奴共處一室。但也有好奇的人想看一看大王到底有多寵愛公主,早前聽說不是沒人跟大王提過,可大王竟言“隨她去”,實在叫人難以置信。
因爲姜元進蓮花臺後,到現在不要僕從,不求享樂,不愛音樂,不愛美食,僅有的兩個女奴都在公主身邊,他自己竟然無人服侍。
他清心寡慾,生的女兒卻又愛美色,又愛享受,各家送的禮物,來者不拒。叫人不免嘆氣又慶幸。幸好只是女兒如此。
到現在,金潞宮還是沒有守衛,什麼人都可長驅直入。姜姬在門前讓眫兒將她放下,然後她牽着眫兒的手走進去。
姜元正好和馮賓、蔣盛在一起,殿中還有其他人,一羣人正說得開心,突然聽到環佩叮噹,跟着就見一小兒牽着一個的手進來。
小兒乃是公主,仰首闊步,視這一殿的人如無物。
而她牽着那人容貌不俗,進殿後就彷彿照亮了這一殿似的,但他形容卑怯,衆人先是被他照得眼前一亮,細觀之後都大搖其頭。
蔣盛一眼就看到眫兒,正自磨牙,馮賓搶先開口,對姜姬道:“公主,因何帶此人進殿?”
他說的魯言。
姜姬一下子反應過來,牙牙學語道:“人美,與父觀。”
這人太漂亮了,我帶來給爹爹看看。
說罷就硬扯了眫兒一下,扯得正在躲着蔣盛目光的眫兒險些絆倒,他慌忙站穩後,沒注意就被姜姬給拉到了姜元面前。
姜元早就笑着展開雙臂,姜姬上前坐到他懷裡,一手仍扯着眫兒,“爹爹,美嗎?”
“美,美!”姜元大笑,掃了眫兒一眼就轉開眼,只顧對姜姬說:“得了這麼個美人就把爹爹忘了?”
姜姬裝成聽不懂的樣子,只是笑。
姜元一直沒找人專門教姜姬魯言,上回聽她在此地說出魯言後還有些吃驚,後來知道是馮瑄送她來的就明白了。現在看她的魯言還有些不通順,一些簡單的句子會說,卻聽不懂太複雜的。
他看了眼蔣盛,把姜姬轉了個身,讓她面對蔣盛,繼續說:“這是馮公,這是蔣公,見過兩位。”
姜姬理當“聽不懂”,所以沒反應。
眫兒看她不動,以爲她有意怠慢二人,驚得滿臉是汗,輕輕拉了下姜姬的裙襬,被馮賓和蔣盛看到。
馮賓也覺得馮營說的話有幾分道理,這個公主,搞不好真是永安之流。他轉開臉,一下子用側面對姜姬,殿中的其他人見了都在嘀咕,莫非馮家不喜公主?
蔣盛沒對姜姬使什麼力氣,他一直都是對着姜元使力,但這不代表姜姬對他無視,他能一笑了之,他笑道:“公主,可是不喜某?”
姜姬轉頭趴到姜元身上,一副懶散的樣子。
蔣盛臉上的笑收了,殿裡一時鴉雀無聲。
姜元只管看着姜姬,口角含笑,似乎姜姬是什麼態度他都沒意見。
只有眫兒在旁邊嚇得瑟瑟發抖,見姜姬還是沒反應,壯膽道:“公主,怕是累了。”
蔣盛正愁沒人撒氣,起身一腳將眫兒踢開,怒道:“此等小人竟然也能與我等同殿!大辱!”
姜元慌忙將姜姬放下,“蔣公……”息怒。最後兩個字沒說出口,因爲他竟然看到姜姬衝上前對着蔣盛就是一腳,狠狠踩在他的腳上!
蔣盛穿的是布靴,姜姬穿的卻是木屐,她人再小,用力踩下去也夠疼的,蔣盛反正是立刻跳開了,抱着腳。
殿中的人在他剛纔發火時就避開了些,此時便有零星笑聲。
姜姬衝到眫兒身邊,看他嘴角是血,額邊青了一塊,就知道剛纔蔣盛是衝着他的臉去的,眫兒卻機靈的避開了這一腳,只被擦了一下,他並無大礙,悄悄對姜姬眨了眨眼睛,然後閉上眼睛裝死。
姜姬鬆了口氣,又鼓起臉頰又衝回姜元那裡,抓起桌案上的茶盞、香爐就朝蔣盛砸去。蔣盛腳還疼着,又不敢去抓姜姬,只能躲避。
“哎呀!”姜元連忙去抓她的手,卻好像不敢動手,只敢呼喊:“我兒休怒!休怒!”
恰好姜姬抓着香爐往上一拋,香爐雖落在地上,香灰卻揚了蔣盛一頭一臉,還有零星火星落在他肩上。
馮賓以袖掩口,悶笑起來。殿中其他的人都笑起來,蔣盛再想發火卻發不出去了。
姜元一副大驚失色的樣子,抱住姜姬,用袖子把她蓋在懷裡,對蔣盛賠禮:“小兒調皮,蔣公勿怪。”
姜姬已經懂了他的意思,抓住他的胳膊推也推不開,學姜旦跺腳大叫,姜元也不賠禮了,連聲哄道:“我兒休怒,休怒。”
再留下去,蔣盛就成個笑話了,他冷哼一聲,甩袖大步走了。
他走後,殿中的人才大笑起來。這蔣盛在這段時間真是人憎狗厭,人人都煩他,卻都要看在蔣偉的面子上容讓他,此時見他出醜,個個都樂起來。
姜元也不去喝斥衆人,他自己不笑,低頭哄姜姬:“我兒休怒,若愛此人顏色,爹爹再找他人來陪你。”
姜姬道:“人美才好。”
姜元笑道:“必是絕色!”
馮賓剛剛放鬆一點,聽到這句又有點生氣了,忍不住道:“大王,公主只知美色,不知禮儀,是否不妥?”
不止姜姬不知禮儀,這大王也不知禮儀。馮營曾對馮賓說,什麼時候大王出去不丟人了,就可以送國書出去了,免得等他國使節一看,看到大王,回去再一說,那這臉就丟到外邊去了。
馮賓不好對着大王說您需要學學禮儀,可說公主就是應該的了。
姜元也不是不知道自己的短處,突然靈光一閃,點頭道:“應該的。”他對馮賓說,“還請馮公多多指點。”他低頭看姜姬,彷彿愛之入骨,“我兒年幼,我實在不忍讓她受丁點苦楚。若請先生來,還望是個心軟的纔好。”
馮賓的目的也是他,趕緊說:“既然這樣,不如讓公主在大王面前學習,有大王在,想必公主就不會害怕了。”
姜元喜道:“果能如此就好!”
到最後都沒有姜姬的事了,她就掙開姜元的袖子,又跑到眫兒那裡,他從剛纔就躺在地上,她蹲在他身邊,小聲說:“頭暈?頭疼?”
眫兒悄悄擺手,他捱打捱得多了,裝傷很有心得。
姜元跟馮賓說完之後,馮賓就匆匆告辭了。何況蔣盛都走了,他也不必留在這裡。他會到金潞宮來,還是馮營說的,擔心蔣盛過於逼迫大王,再讓大王病一回,那他們這些人都要羞死了。
馮賓一走,姜元對和其他人說話也沒什麼興趣,見姜姬蹲在那個寵奴身邊,好奇之下也過來,“我兒跟這人說什麼?”
眫兒的眼睛一直是半睜半閉,就算姜元過來也沒露馬腳。這裝傷的本事果然是一流的啊。
姜姬換回家鄉話,說:“爹爹,他說有事要問爹爹。”
姜元絲毫不驚訝,也蹲在眫兒身邊,小聲問:“你有何事問我?”這樣的美人跑到姜姬身邊本來就不正常,現在看來,果然是想暗中聯絡他。
眫兒小聲道:“我家主人蔣彪,願爲大王效勞,任憑驅策。”
姜元柔聲道,“蔣公子的忠心我知道了。”還輕輕拍了拍眫兒。
眫兒便抓住他的手,姜元只覺得這手冰涼滑膩,如玉一般,他也沒有放開,任由眫兒抓着。
眫兒努力擡起頭:“我家主人之妹,茉娘,數日前爲了替兄求情潛入宮中,如今不知下落,還望大王、大王……”
姜元想起被憐奴賣掉的女子,嘆氣道:“這事我知道了,我會讓人找一找她的。”
眫兒欣喜落淚,笑顏如花。
姜元感嘆,他算是明白爲什麼蔣彪會把此人送進摘星樓,而他這個明明很聰明的女兒也會被他迷惑了。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