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姻走出宮殿回頭望去,神色中透露出一絲不安,還有一份不甘心。
他自認並不比龔相差到哪裡去,但公主仍然選擇相信他而不是他。
天空慢慢放了晴,溫暖的陽光穿過厚厚的雲層灑下來,照在貧瘠的土地上。地上、屋檐、石縫間漸漸冒出了一絲綠意。
野草最先探出了頭,只是枝葉顯得格外細弱。吱吱呀呀的板車緩慢的連綿不絕地從城門駛出去,城外荒郊野地中遠處可見一到煙柱直衝向天空,還沒有走近就能聞到一股焦肉味,一些飢餓的野狗,野狼在附近徘徊着。
爲了安撫百姓,姜姬不得不臨時又重新展開了祭祀活動。
雖然神女是一個新興的神,而且還是從魯國來的,只有她能夠實實在在地給百姓糧食,哪怕現在每個人的碗裡已經只有薄薄的稀粥,也足夠安撫百姓了。
百姓們跪在宮門前,他們在祈求姜姬的保佑。他們從來沒有這麼虔誠過,每天都能看到無數的人跪在那裡,他們真的以爲這樣就能救命,就能救自己,救家人,能不再捱餓,能不生病,不痛苦,不會死。
姜姬的心裡很不是滋味兒,幾乎是迫切的將宮中的一些大件全部打包,再逼着龔香寫了一篇深情綿綿的情書。
運出去的時候,姜姬讓人散佈這些東西是兵器。
大馬車上放着打着巨大銅釘的箱子,箱體沉重,在路上留下了深深的車轍。不管是百姓還是鳳凰臺的公卿們都相信這就是兵器。之前姜武離開時雖然沒有驚動任何人,但後來從軍營中調走的兵馬並沒有再回來,顯然他們不只是出去巡邏一番而已。
雖然城周圍兵馬的減少可以讓大家稍稍的感到有一點安心,但更多的疑惑涌上心頭。他們開始擔心這鳳凰臺裡的安樂公主打算讓她的兵馬去做什麼事?
他們已經不敢再小看她了。可安樂公主不是朝陽公主,他們可以隨意議論朝陽公主,卻不敢對一個身後挾着數萬兵馬的女人說三道四。
他們只能去找毛昭和白哥。
白哥是真的一無所知,但是他心中有一個猜測,或者說希望:這是姜姬派兵馬去救徐公了。
這讓他下意識的替姜姬開脫。他開始宣揚安樂公主的慈悲、威武與氣量不亞與男兒,說她是大梁血脈凝結出來的最後一個碩果僅存的君王之血。
不該再用單純看的女人的目光去看待她,應該把她當成一個君王去對待。
毛昭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他在之前向姜姬稟報說發生大旱,她明明已經相信了,但是爲什麼會在發生大旱之前又動兵馬呢?兵馬一動,不是更耗費糧食了嗎?
他懷疑姜姬想跑。
因爲比起鳳凰臺裡面嗷嗷待哺的饑民來說,公主城和萬應城反倒是糧食充足,百姓也早已歸順。
他匆匆忙忙去找白哥,小心翼翼的問他會不會是姜姬想跑。
白哥聽了之後覺得非常可笑。
白哥說:“你可能還是不瞭解她,她既然已經到了鳳凰臺,她就不會走。別說你只是告訴她明年可能要發生大旱,哪怕是現在外面百萬軍馬壓城她都未必會走。她有的是辦法化解眼前的困境。”
毛昭問:“那她幹嘛要動兵馬呢?”
白哥說:“我猜她可能是想救徐公。”
毛昭反倒比他更冷靜,更理智,“我認爲現在並不是救徐公最佳的時機。首先我要救徐公的話,皇帝和朝陽公主要不要一起救回來?如果需要勞動兵馬這麼大的手筆只救徐公一個人有點太過興師動衆了,總不能把皇帝和朝陽公主放着不管。”
再有毛昭認爲從安樂公主,也就是姜幽目前的行事作風看來她似乎是想完全屏除掉鳳凰臺的原班人馬,她想重新建立一個屬於她自己的朝廷。
這樣一來,她反而不會太過急切地把徐公救回來。
反過來說徐公留在雲青蘭那裡就比如一柄尖刀插在雲青蘭的胸膛,在任何時候都可以給雲青蘭致命的一擊。以他對姜幽的瞭解,他覺得她有可能會寧願讓徐工留在雲青蘭身邊。
這話彷彿對白哥是當頭棒喝,他突然發現他想的太簡單了。徐公對他來說是親人是父祖是老師,是沒有血脈但卻勝似親人的親人。他願意不計代價去救徐公。
但對公主來說徐公是一個似敵似友的人物。固然徐公幫過她,但是也給她造成了不少阻礙。
她現在已經把鳳凰臺完全的抓在手心裡,眼前根本沒有任何一個人,能夠對他造成妨礙。對她既不需要徐公回來幫她壓陣,更不需要徐公回來礙手礙腳。
他陡然明白過來,姜幽不會主動去救徐工。
毛昭看白哥陷入了沉思,就安慰他說:“雲青蘭已經拜徐公爲相。他需要徐公站在他身邊,他需要徐公的支持!所以你可以放心。再說徐公如果現在回來了反而不好辦。回來以後如何面對安樂公主呢?姜幽如果真的要登基爲帝,那徐公爲全名節只有一死相報了。最好的辦法就是等姜幽當上皇帝之後,以帝王之尊召徐公回來。”
白哥說:“既然如此那當務之急就是要讓安樂公主儘早登基。”
毛毛嚇了一大跳,以爲白哥在說笑,仔細看他的神色卻非常認真。
“你不要胡來,你雖然不曾出仕爲官,但你到底是徐公的子弟,如果由你來開口,倡導舉安樂公主爲帝,那等於是在徐公臉上抹黑啦。且我觀姜幽的行事步步皆有章法,只怕何時何地登基早在她的腹案中了,你就算是想救徐公也不可操之過急。”
“我知道你擔心徐公在雲青蘭身邊受害,倒是可以想想辦法。”
白哥說:“我孤身一人,手無縛雞之力,就算我去了河谷見到雲青蘭,只怕也保護不了老師。”
毛毛說:“你太蠢了。你爲什麼不想一想如何能夠借姜幽的手保護徐公呢?她手中的人能用的總比你多。”
白哥便打定主意,當天晚上就求見姜姬。
姜姬想他深夜而來,以爲有什麼要事。結果見他一進殿門就大禮參拜,一步一叩的進來。
姜姬問他可是爲徐公之事而來。
白哥起身點頭,還沒有開口,她說:“徐公暫時沒辦法救回來。”
白哥跟臉色頓時就變了。姜姬接着說:“但是,我可保徐公在雲青蘭身邊安然無恙,被雲青蘭奉如上賓。”
白哥問:“你要如何做到?”
姜姬微微一笑對他招手,讓他過來,給他看了龔香替她寫的情書。
白哥接過來一看,簡直以爲是哪一個徐家小弟子青春年少時頭腦發熱寫給情人的東西,通篇輾轉難眠,寤寐求之,火熱熱情的讓人不忍直視。
姜姬說:“你看這信寫的如何?”
白哥不敢再看,把信掩上,滿臉通紅的說:“公主,因何戲弄我?”
姜姬說:“如何是戲弄你?這是寫給雲青蘭的。”
白哥說:“公主爲何到此時仍對雲青蘭這樣勾勾纏纏,用意何在?”
姜姬說:“你是男人你不懂這個,你拿這個去問青焰,她如果每晚在你耳邊訴說如此的火熱情話。你會如何看她?”
白哥依言想去說,“如果青焰這樣對我……”他的雙眼不禁發亮,“那我必定更加愛她。”他轉頭說,“我與青焰是夫妻啊。公主與雲青蘭可不是夫妻。”
姜姬說:“不是夫妻也沒關係,我一直欽慕於他呀。”
白哥哭笑不得,“公主,此時此刻就莫要再戲弄臣了。敢問公主是有何良策?”
姜姬就讓人點上燈,她牽着白哥的手,在侍人的引領下來到了大殿。
白哥本來心中惴惴,結果最後沒往暗處或寢殿去,反而去了大殿。
白哥不解:“公主,到底是何意?這裡有什麼?”
姜姬道:“點燈。”
侍人舉起長長的勾臂,把燈高高的點亮。
當大殿變得一片光明之後,一切都再無遮掩,全都盡現於眼前。
白哥驚呆了!幾乎認不出來這裡是哪裡!
只見往日皇帝與臣子端坐議事的大殿已經變得空空如也。上到皇帝的座榻,下到臣子的席座。這些東西在這座大殿中有的已經存在了幾百年,現在統統不見了!
直到聽到了身後姜姬發出的輕輕笑聲。
他轉頭看向她,“公主,這殿中之物去往何處了?”
姜姬:“想知道?你猜呀!”
白哥不敢置信地說,“莫非……”
姜姬以衣袖掩口,輕輕點頭,笑得一雙眼睛彎彎。
白哥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在河谷雲青蘭已經命士兵建造新的宮殿,他仍居住在王家,昔日河谷的長街有不少都已經推倒,一些大宅已經被扒倒,取出磚石修建城牆和王宮。
目前慶國王宮只是淺淺的起了一道牆,依稀可見日後的宏偉模樣。
此地是徐公卜算出的龍興之地,如果在此建宮,慶國雲氏必有百代興盛!
爲了給王宮讓位子,周圍的民居房舍已經全部推倒,僅剩的百姓也全部遷出,不知淪落到何方了。
建造王宮所需的人力財物全都來自其餘城的貢獻。
雲青蘭座下不止河谷,還有另外19座城。
就算那些城曾經打算抵抗,但在雲青蘭乾脆利落的幹掉雲重之後,在雲家大軍的威攝之下,在徐公的徐徐勸說之下,也不得不傾盡一切,以求平安。
而云青蘭爲了建宮殿,除了索要磚石珍寶之外,又開始索要丁壯。徐公兩邊遊說,才令那19座城再次俯首,答應開春之後,等春耕過去就將丁壯送上。
但如果雲青蘭一心要建王宮,阻礙春耕的話,那很有可能明年大家一起餓肚子了。
徐公就回來勸說雲青蘭,他就答應丁壯可延後數月,畢竟糧食還是很重要的。
河谷原本肥沃的土地,現在是處處荒草。
他也很擔心這個,只是一時半刻實在顧不上。
雲家初到貴地,建立王城,首要任務自然是論功行賞。
那些跟隨雲青而來,看到這荒蕪的河谷而心生退意的族人;在聽說雲重的死訊後心有慼慼的人,都在雲青蘭大肆的封賞之下漸漸迴轉了過來。
城中空虛,剛好建造新屋新宅。河谷著姓凋零,不正是雲氏興盛之兆?
雲家的親信族人像一羣惡狼一樣,他們衝進城,看中什麼搶什麼,看到什麼佔什麼。大屋豪宅,良田美人,統統都歸他們所有。
徐公被封爲丞相,段小情也被封了一個慶國大夫。
徐叢和徐樹只在雲青蘭的殿上和徐公隔席而望算是見了一面後,徐公就再也沒有這兩人的消息了,只知道一個在雲青蘭身邊,一個在朝陽公主身邊。如果他有不馴之處,只怕這一子一孫都要嚐嚐宮刑的滋味了。
徐公知道了也只能裝作不在意的樣子,繼續留在雲靜蘭身邊。
這一日,一行人乘着車來到河谷求見雲青蘭,卻不肯說出身份來意。
雲青蘭得知消息後,命人將這些人帶進來。這些人不知是哪裡的人,但是目前還真沒什麼人來拜訪他,這讓他格外好奇。
來人面對刀槍劍戟也絲毫不懼,自稱是安樂公主身邊的,並取出了安樂公主送給雲青蘭的信。
雲青蘭打開匆匆掃了一遍之後,不由的大笑。他一揮手,領殿中武士都退去,讓人奏樂,然後讓人把徐公和段小情都叫來。
徐公和段小情被捉拿一樣的被人匆匆帶過來時,這裡已經是笙歌曼舞,處處霓裳。
他們進去一看,發現雲青蘭非常開心,他已經很久沒有這麼開心過了。他手中愛不釋手的是一卷書信,而書信的模樣實在太眼熟了。
徐公和段小情不禁交換了一個眼神,然後齊步上前拜倒,口稱大王。
雲青蘭擺擺手連聲道:“起來,過來。”
然後把信遞給他們。
徐公接過看了看了一遍之後,含笑道:“公主待大王真是一片真心。”
段小琴也看了一遍信之後也說,“公主的芳心,看來是系在大王一人身上了。”
雲青蘭當然也非常自信這一點。
雖然他和那安樂公主連面都沒有見過,但是安樂公主仰望英雄,對他遙系芳心也是可以理解的。畢竟這天下還有誰比他更象一個英雄呢?
當然他心裡也想,假如他和安樂公主面對面了,說不定他老朽的容貌反倒不能得到安樂公主的芳心。
畢竟朝陽公主對他實在是不假辭色,到現在都沒有迴轉,他百般奉迎都沒有用,他在朝陽公主那裡已經喪失了所有的信心。
如今見到安樂公主情意綿綿的情書,只覺得心中大慰。但也不禁思索可能正因爲安樂公主沒有見過他,所以才如此地愛他。
徐公道,“信中道公主更有大禮要送給大王,不知是何物?可容我等一觀?”
雲青蘭搖搖頭說:“禮物要慢一步,不過想來也快了。此女深得我心,她送來的東西,想必件件都是真心真意之物。”
徐公微笑,“大王英雄蓋世,引得天下淑女傾心。”
段小情只能點頭在旁邊附和道,“就是就是。”
又過了數日,終於,禮物送到了。
數十車巨大的箱子,蓋得嚴嚴實實的,前後左右都有巨鎖鎖死。押車的人死活不肯開箱檢查。
雲家家將擔心其中有詐,雲青蘭斷定:“公主對我一片真心。其中必不會有詐,想必是不能示之以人之物。”
他想起了安樂公主送給他的貼身衣物,道:“將這些車趕到一個僻靜之處,只留親信之人,然後再打開。”
於是數十輛大車被趕到了一個空曠的地方,周圍排列上弓箭,數百支弓箭對着車上的箱子,然後箱子才被撬開。
雲青蘭站在遠處,以防箱中當真有埋伏。見箱子已經打開了,他問箱中是何物?
打開箱子的士兵伸手進去捧出了一個深紅色的甕。那甕在冬天稀薄的陽光中散發出無以倫比的美。
雲青蘭一看到那物頓時大驚失色,大喝道:“都不許碰!!”
然後他慌忙下了馬,衝進去把那個甕接了過來,深紅色的甕,不算太大,在他的手中只有合捧大小,但這個東西他知道它是放在哪裡的。
他讓士兵們都退下,避走得遠遠的,然後自己一個人,把所有的箱子都看了一遍。
全都是帝皇之物。
不管是祭器,神物,珍寶,還是隻是一個小小的擺設,一方錦帕,都在這裡了。
他還看到了皇帝的書案,就擺在大殿中,他無數次看到瑤光帝使用這些東西。
他甚至還看到了用來擺放玉璽的小箱子,當時他逃走時只把玉璽帶走了。這個盛放玉璽的箱子被他留了下來。
現在這個箱子也在這裡。
他捧着它,怔怔的站在那裡,直到落日餘暉灑在他的身上。
徐公一直在等着,等雲青蘭回來。
他也很好奇姜姬到底給雲青蘭送什麼?
應該不會是糧食,他猜測鳳凰臺現在應該也很缺糧,姜姬現在只怕眼睛都熬綠了,她連“送”給雲青蘭做誘餌的糧草都不捨得,要搶回來,不可能再把糧食送給雲青蘭,但是她既然說是大禮,那就一定是個大禮,一定是讓雲青蘭會非常激動,非常興奮的大禮。就是那猜不出到底是什麼?連皇帝都被人家搶過來了,還有什麼是雲青蘭竟然求而不得的呢?
直到她看到雲青蘭匆匆地大步地走回來。他趕忙起身行禮,口稱大王。
雲青蘭卻像根本沒有看到他一樣,直接衝到了屋裡,衝到了後面,他在前面聽到雲青蘭在後面大喊大叫了一通後又衝出來,對徐公說讓他擬王詔。
徐公坐下說,“還請大王明示。”
雲青蘭:“我要迎安樂公主爲王后!!”
徐公當時就愣了,半天才慢慢地說:“……大王,你有王后。”
雲青蘭激動極了,臉色發紅,雙眼發亮,整個人像喝了二十甕望君眉一樣。
他大手一揮,“那就不要這個王后!我要另立安樂公主爲後!”
徐公實在無法下筆,只好慢慢勸道:“大王,朝陽公主並無劣跡。安樂公主並無功勞,若草草以她爲後,旁人問起她有何大功,大王如何答?”
雲青蘭愣住了,沸騰的心臟慢慢冷靜了下來。
固然安樂公主給他送來的東西讓他更加深刻地體會到此女的一片真心,但是並不能夠宣之於衆。
他很清楚,目前他並沒有資格使用這些東西。
但是此女剛到鳳凰臺就不肯讓她的兒子立爲太子!言稱太子之位要留給她與雲青蘭的孩子!
現在還將宮中之物偷出來送給他!!
這樣的真情這樣深刻的愛他此生都沒有感受過!
雲青蘭沉思良久,始終不願放棄這樣一個女人,他說:“你就寫下此詔,日後……孤若有朝一日爲帝,必以此女爲後!”
徐公實在不知道說什麼好,半天才低頭感嘆道:“大王真乃天下第一深情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