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年開始了,今年春天,在鳳凰臺上下的期盼下,在姜姬迫於無奈,順從風俗,祭了一回天以後,老天爺很給面子的按時按節下雨了。
雖然只是幾場細如牛毛的春雨,但也細細密密的下了兩天。
這讓鳳凰臺上下的心都定了。
節氣這個東西,其實還挺像鐘錶的,按時按點的走。它只要在該下雨的時候下了雨,這一年的天氣都不會再有太大的變化。
現在鳳凰臺內外種地的人幾乎佔了八成,城外的百姓更是家家戶戶都有地,一家老老小小,男男女女,都下地。
前兩年開出來的田也相當的多。畢竟種馬草的話,量大才有優勢。
但今年的田地耕種情況在半個月後送到姜姬手裡時,她有點不太滿意。
因爲糧種不夠,也因爲百姓們仍然不相信老天爺真的就不給他們找麻煩了。所以今年百姓們仍有六成還在種馬草,外面的田有七成還是馬草。
馬草簡單啊,不必清理地裡舊年的草根,新草隨着春雨已經冒了頭,一天長一節,半個月的功夫就已經青青綠綠長得半人高了。
大家都說今年這草啊,長得快,長得好,收成肯定更好!
餘下三成好歹都種了糧食,但百姓家中的糧種不多,所以都是有什麼種什麼。魯地來的人習慣性的先種黃豆。現在那三成地裡,黃豆佔六成,餘下四成是各種谷麥。
她看完就讓王姻傳話給商人,在市場上散佈一個流言“因爲現在外面在打仗,所以商隊們都不肯走遠路了,馬草已經賣不上價了”。
這個流言八成是真的。
義軍不知吃錯了什麼藥,突然自己打成了一團。先是李家出了事,然後包家與伍家好像也有了矛盾,三家正式分家,依附三家的其他幾路人馬也陷入了糾結之中。
恰在這時,河谷雲青蘭就趁勢出兵,偷襲了幾路義軍,重創伍家。
伍家受了襲,向包家與李家求援,李家派人相救,包家卻置之不理。
短短一個月的功夫,義軍與河谷就打成了一鍋粥,大大小小的戰場遍地開花。
商人是爲了求財,不是求死。最近確實很少往那邊走了。
百姓們之前根本不知道這種事,姜姬發話後,流言在一天之內傳遍了市場。百姓們聽說商人們不收馬草了,全都回家連夜把田裡的馬草都給拔了。
從二月到四月,鳳凰臺外田裡的馬草才全被清理乾淨,百姓們趕着晚春種上了新的,商人們在姜姬的指使下,賒給百姓許多糧種,纔算完成了這次的春耕。
這段時間裡,鳳凰臺裡的士子們也沒有閒着,他們還做了詩歌形容百姓們爲了剪除馬草,放羊、牛、馬、豬等畜牲進田裡隨意啃食馬草,還約束家中的獵狗,紮起蘺擋住狐狸,放野兔在田裡做窩。
他們是爲了嘲笑百姓,也順便諷刺姜姬身邊出現的許多鳳凰臺本地世家子弟。
——以前視馬草爲寶,今日視其如草,入豚腹、羊口。
就像以前視姜姬爲賊爲害,今天卻又願意低下頭,蹶着屁股跪伏在她座下。
身爲君子,難道不該始終如一嗎?怎麼能變得這麼快?
百姓變得快是因爲他們缺少教化,世家子弟跟百姓一樣就太丟臉了吧?
姜姬聽風迎燕解讀之後,笑着說:“這樣的文章如果流傳於後世,不知道被嘲笑的人是誰呢。”
天下萬物怎麼能一成不變呢?變化就是進化。
不過這也是現在的一種流派,追求的就是一成不變。
他們認爲日升與月落,晝夜交替就是一成不變的,所以天下萬物才能安然生活,如果太陽在不該升起的時候升起,在不該落下的時候落下——比如日食、月食——那天下萬物就會受害。所以,以此可以推論出天下什麼事都應該有一個自己的規律,只要按照這個規律,一直遵守着,就可以不受害,就可以天下太平了。
他們的論點很多,其實都很有道理。比如人應該每天吃飯,每天喝水,每天睡覺——這就是規律!
應該四時應節,夏天穿單衣,冬天穿棉衣。你反過來夏天穿棉衣就是不符合規律的,人就會受害。
這真的很有道理。
他們找了許許多多類似的“證明”,然後追捧萬世不變。
這個流派在鳳凰臺下算是很有名了。他們能拿出幾百年前的古藉證明本流派的淵源流長,他們還有很多本代、本朝人寫的文章廣爲散發——在文會上誦讀,請大家指證議論。
他們最近的一項議題就是:請姜姬趕緊下臺去結婚,好讓他們再選個真正的皇帝出來統御萬方。
姜姬在文會上也算安插了不少人手了,有些人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她安排進去的。
目前已經把他們的議題帶跑偏了。
之前這個流派的領頭人一直倡導先讓姜姬下臺。
——就是先給安樂公主挑一個合適的丈夫。
等姜姬下臺後,他們再來挑皇帝人選。
——賢人自生。
領頭人很會說話,呼悠了一羣傻子都跟他一個想法,他們認爲先把安樂公主趕下去,之後國中會亂上一陣子,然後!那個可以當皇帝的人就會自己站出來了!
——基本上就是看誰先出頭。
她之前以爲這個領頭人是義軍或雲青蘭派來的奸細或說客,先是派人在領頭人身邊潛伏,後來又買通他的妻妾和從人,都沒找到類似的人物。
最後她只能把領頭人抓回來審問,沒動刑他就招了:他是真的這麼想。
姜姬:……
然後這個領頭人就“因病”帶着愛妾去別處養病了。
之後這個流派跑偏的議題中認爲安樂公主的丈夫不過是個小問題,等賢人出現後,交由賢人決定更好。
然後就開始討論賢人是誰。
她發現這些人挑未來皇帝時,挺不拘的。
花萬里和風迎燕都榜上有名。
在剔除了那一個疑似有問題的領頭人之後,剩下的文會項目就繼續回到和平發散的舊路去了。
她讓人繼續盯着,把目光轉向了別處。
託了義軍和雲青蘭真的打起來了的“福”,而且看起來還不是假打,是真打,沒見義軍窩裡都鬥起來了嗎?
最近不少還沒被波及到的地方的世家都開始向鳳凰臺躲。
銀山崔氏算是其中一個典型例子了。
姜姬在風迎燕的陪伴下,跟崔氏的男女老幼見過幾次面後,也實在是服了這裡的人拉人入夥的手段。
有名有姓的大家族,拉起人來還是比較講面子的,不肯被人說仗勢欺人。所以像李家、伍家、包家等,都是客客氣氣的派人送信,派能跟崔家說上話的有關係的親友登門遊說。
或者許以高位——你兒子來,我讓他當個什麼什麼大官!
或者許以姻緣——嘗聞貴府有淑女,特來求娶。
這都算是客氣的了。
不客氣的就多了。
比如綁-架。
崔家主支的幾個公子和公子的爹,包括公子的爺爺,都遇上過綁-架。
埋伏在他們回家的路上,在野外派流匪衝擊車架,有過一回。
翻牆進家,趁夜摸黑綁架,隨便幹掉崔家幾個下人護衛,有過一回。
買通朋友、情人、情婦,在幽會時埋伏在一旁綁架,有過兩回,中招的分別是一對隔房的叔侄,叔叔和侄子雖然情人不是同一個,但都相即倒在同一招之下。
幸好崔家在銀山勢力夠大,發現之後硬是派人把兩人都給救回來了。
綁架也不止是綁男的,也有綁女的。
崔家有幾個已經嫁到外面的姑娘,都被綁了,綁完就“改嫁”了,改嫁後的新親家就到銀山來認親了,把崔家氣得七竅生煙。
其實說到底就是一個目的:崔家的銀子。
崔家的銀子到底有多少不知道,不過世人都默認崔家的銀子是無窮無盡的,這便宜不佔白不佔啊,誰不想佔?憑什麼你崔家就能有一座銀山呢?
而促使崔家決定舉家潛逃,連祖宗基業全都不要的原因是:銀山被挖空了。
崔酒在她面前哭得聲淚俱下,拼命向她坦白崔家的“銀山”早在十年前就挖不出銀子來了,他們家一直不死心,四處探脈,想再找出另一條銀脈來,前後左右又挖了十年,這段時間有人來求銀,都是拿以前挖出來的銀子抵。
如果沒打仗,崔家估計也不會跑。但現在開始打仗了,各方大佬都撕去僞裝,露出利齒獠牙,崔家要是交不出銀子來,只怕全家性命不保。
崔家思前想後,最後決定一跑了之。
他們選的投奔對象就是看起來更“溫和可親”的安樂公主。
姜姬聽完崔酒的一番話,再見崔家上下都跪在她面前頭都不敢擡,也溫溫柔柔的讓風迎燕把人扶起來,告訴他們不用害怕,既然人來了就住下吧,銀山既然已經挖空了就不必再去想了。
等崔家人送出去後,她再問風迎燕,崔家人說的話是真是假?風迎燕道:“當有八分真。”
他的理由是早在十年前崔氏送出來的銀子就不純了,當時他就判斷崔氏出了問題。
“那畢竟只是一座山,挖上幾百年,豈會無窮盡矣?”風迎燕笑道。
他還曾拿這個去笑話固衛崔演,但崔演對銀山崔氏實在沒什麼感情,聽說銀山將斷,還挺高興的。
風迎燕現在也是笑着的,說起崔家的慘事,他不以爲悲,反以爲樂。
他笑道:“可惜世上智者少,庸者多。崔家之事,願信者少。”
他覺得崔家要是去外面說他家的銀山挖空了,估計信的不會有幾個,反倒會一擁而上,把崔家的骨頭渣子都榨出來,也要把崔家最後一分銀子榨乾淨。
他自得於他的明智與清醒,嘲諷世間愚人。
姜姬看到這樣的風迎燕,笑了。
她就覺得他不應該是一個謙遜的人——哪個謙虛的人會讓人傳誦他美冠天下四十年?
他生生把“靈武公子”打造成了一個招牌,連靈武都成了他的附庸。
這本來就該是一個狂人。
他盼着揚名天下已經快盼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