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世家的人鬥智鬥勇並不是眼下最急迫的事。更着急的應該是人口的大量涌入和糧食等物資的短缺。
隨着江北流民涌入後,又帶來了新一波的移民潮。
江南各城都有百姓出逃,逃往鳳凰臺。
他們大多是去年就開始出發,姜姬得知時,流民潮已經到河谷,距離鳳凰臺也就兩三個月的行程了。
百姓出逃十之八九跟稅賦、勞役有關。鑑於河谷攔下的流民經查家鄉來歷都不是一地的,出逃的原因卻大同小異。
都是新一輪的徵丁、重稅讓百姓不堪重負,又因爲鳳凰臺豎起的神女標杆終於在幾年後有了成效,百姓們十之八九都聽說過鳳凰臺上的神女。
姜姬:……
也十有八九聽路過的商人提過在安樂公主那裡種地是不收稅的,抽丁如果家裡有女人的話也可以多留一個人。
於是在再一次遭遇重稅與抽丁時,百姓們不約而同的逃走了。
而且百姓們的精明之處遠遠超出這個世界的世家們的想像。
大多數的百姓爲了成功出逃,竟然是先交足了稅才跑的!
他們從夏天到秋天都在交稅,交完稅就動身,全家不帶一口乾糧,不帶一件行李,就這麼走了。
很多城的城吏根本都沒有察覺百姓們不見了。經過冬天,到了春天,他們才發現……田裡沒人了!
這邊,河谷已經見到了大批的流民。
徐公當機立斷通知驛站派人攔截!
流民過多對鳳凰臺來說不是好事。恰當的流民纔是公主需要的。
徐公非常清楚這一點。
如果他仍在鳳凰臺,或者……如果他仍然很有自信瞭解公主,那他就會直接派人通知各城,讓他們來抓人。
但這一次,他只能先送信到鳳凰臺給公主,看她到底是什麼想法。
驛站從河谷將消息遞到鳳凰臺也不過用了一個月的時間,這一個月裡,河谷那裡的情形只會更糟,流民只會更多。
這意味着姜姬必須立刻拿出辦法來!不能再耽誤時間!
因爲佈置與處置也需要時間。如果敢拖上兩個月,流民就會出現在鳳凰臺百里之外,那就更麻煩了。
姜姬讓人把江南的人都請過來,打算問一問究竟,做一做樣子。
爲了表示這次問話是相當鄭重的,她讓人把大殿準備好,讓毛昭和白哥帶人把大殿坐得滿滿的。
怕黃鬆年臨時又彆扭上了搗亂,就沒叫他。
姜武也被當成法寶叫來了,他問清需要他做什麼之後,手執長矛,身披重甲,大步進來時,殺氣騰騰。
姜姬看到他的眼神和表情都不一樣了。恍然大悟,以前他回來後見到她時都已經放鬆下來了,將軍卸甲之後,也不過是個莊稼漢。
現在出現在大殿中的他是那個帶着數十萬強盜土匪征戰四方,刀口飲血的姜武。
就像人不能時刻準備着殺-人-放-火一樣,需要心理準備時間。姜武在她面前肯定是不需要像在士兵們面前一樣。
所以她到今天才看到他的另一張面孔。
還挺俊的。
姜武入座後,江南的世家就都帶到了。
看得出來侍人們已經盡力打扮他們了,一個個頭髮都梳得溜光水滑,身上都佩了幾個香包除味,估計嘴裡也嚼過花椒了。
一羣人拜倒在殿下。
姜姬居於上首正中位置上,此時倒是不必她開口,毛昭下首好幾個人都準備好了,一個個逼問。
先問姓甚名誰,出身何處,父母姓氏,師從何人,讀過什麼書,今年幾歲了,家裡可有妻兒,平時有沒有幹什麼虧良心的壞事?
姜姬也是第一次見識這種殿上問話的套路,真夠複雜的。
她身邊的侍人替她解釋,這些問題出自史上哪一篇詩賦,是寫什麼人與什麼人對話的,所以用在這裡是如何的合適等等。
總之一問一答都是有來歷的。
底下的人聽到這樣的問話也不發怯了,坐直背一句句按書中順序答。
這麼挨個問過一論後,等於是眼前這些人就自報家門了,殿上的人也都認識他們了。
接着就是質問的開始,毛昭頭一個提問,問其中一人,你說你長這麼大沒做過壞良心的事,那看到別人做壞事,你沒有勸誡,也是不對的。如果你看到你父親做壞事了,你會去勸他嗎?
這個問題很險惡。
那人認真思考了一刻鐘才額上冒汗的答道:如果我發覺我父親做了違背公道正義,公序良俗的事的話,我當然會去勸他,不會看着他一直錯下去。
——這就替可能發生的責難打了個埋伏。如果有人開始說他爹做錯了什麼,他就可以辯解這件“錯事”是不是違背公道正義,公序良俗。如果沒有違背,那就不算錯!
毛昭當然聽得出來,冷笑:“你父身爲太守,卻濫發刑役,致使座下百姓私逃,難道不是大錯?你在他身邊,爲何沒有勸服他!”
這人立刻辯白:“我父一心爲公!從來最憐惜百姓貧民!不知是何人誣告我父?我願與他對質!”
毛昭把一本紙牘當面摔過去,“各路驛馬親眼目睹,如實記載,今日才遞送進來!你說這是誣告?”
一說驛馬,這人眼中一亮!眼神不由自主的就往姜武那裡瞄。
可姜武渾身殺氣太足,他咬牙半天,方敢說:“若我說出實情,公可能保我不死?”毛昭眼睜睜見這人掉進坑裡,救都沒辦法救,心道你就不能先說你不知道,等你回家問問你爹這不就爭取出時間來了嗎?非要在這裡抖這個機靈!當着姜將軍的面誣告姜將軍,是不是嫌命長?
退一步說,你知不知道鳳凰臺是誰的地盤?你在這裡告姜將軍?別說他沒做,他就是做了,你能告贏嗎?
毛昭沉吟片刻,給這小子改口的時間。
不料此人求死之心堅定,“我只願以一死求清白!”——那就去死吧!
毛昭心裡重重的嘆了口氣,“那你說吧。”
此人聲淚俱下:“必是姜將軍害我父!”
姜姬給姜武使眼色,讓他稍安勿燥,這纔剛開場。
姜武明白,坐得很穩。
接下來問一個人,那人必把罪推到姜武身上。問完所有人之後,姜武就背上了仗武行兇,倚兵奪勢,貪權濫殺等多項罪名。
江南的世家“哭訴”完畢後,開始尋找支持者。
殿上的人能被選進來,大多數都對姜姬忠心得很,都不肯上前幫腔。偶有幾個像毛昭一樣知道他們下場的,再同情,也只能閉目搖頭,最多不親手推他們一把,別的就愛莫能助了。
江南世家就說請江北的人出來做證。
姜姬從善如流,請江北的世家也出來。
江北世家出來時,因爲時間更充足,打扮得比江南世家要整齊得多,看起來甚至還有時間擦了個澡。
江南的人開始重新哭訴,江北的世家聽說後,臉色都有點奇怪。
姜姬還在好奇這些人難道出來之前沒套好辭嗎?跟着就聽到江北世家中一個青年男人出列說:“將軍勇武蓋世,乃天降虎星,猛虎下山,自然難免有傷亡,但我等相信將軍並非有意。”
除了姜武還有一點沒聽懂之外,殿裡其他人的神色都不太對,江南世家們更是集體變色!
顯然是真的沒套好辭就出來了。
姜姬略略敏-感一點。
聽懂了。
轉念一想,覺得這招數雖老,卻相當有力!
她看底下毛昭等人的神色已經越來越怪了,底下漸有嗡嗡聲。
唯獨話題中心的姜武還是一臉鎮定。
他肯定沒聽懂。
姜姬現在跟他坐得有點遠,她只好“悄悄”給侍人說,讓侍人把姜武叫過來。
侍人去找姜武“悄悄”說話。
姜武就拖着長矛到她身邊來,很可愛的單膝跪下,伏-身給她。
姜姬簡單的把那人的話翻譯給他聽:“他說你特別厲害,天下第一厲害,可能想推你當皇帝。”
姜武聽懂了,臉上就露出殺意來。不過還是先問她:“能不能殺?”
姜姬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了點頭。
雖然之前打算把這些人關上一輩子,但沒料到他們會想到要推姜武當皇帝——不管這是不是離間之計,這些人都不能留了。
說起來今天黃鬆年沒來,她沒請,他也沒聽說這殿上的事,沒過來,真是巧到不能再巧。
姜武就起身了。
姜姬抓住他的手,小聲交待:“記得先說那句話。”
姜武點頭,走到池斐面前,看着他說:“你辱我忠心,我誓殺你。”然後伸臂出矛,將池斐捅了個對穿。
從姜武出矛起,殿中人已經亂成一鍋粥了,紛紛驚叫。
但毛昭爲首的人還算是坐得穩當,沒站起來四處跑。
殿前階下殺人這種事,對他們這些殿臣來說也不是第一回 見到了。都還算鎮定。
姜武一矛一個,將誇他,推舉他的江北人都給殺光了。
反倒是告他狀的江南人一個都沒碰。哪怕這些江南世家早就嚇得面無人色,屁滾尿流。
姜姬示意侍人回去寫詩歌,記得頌揚姜武的這份忠厚仁義之舉。
看,罵他的,他沒殺;誇他勇武,準備送他一場富貴的都被他給砍了。多忠義啊!
侍人一手執劍護住她,一邊抽空翻了個白眼:“又寫?快沒詞兒了!”
另一個侍人也道:“真要沒詞兒了!”
姜姬:“那就多去讀幾卷古書,宮中古卷那麼多呢!多讀幾卷就會寫了!”
稍後,姜武的“義舉”在當殿衆士子的傳頌下很快流傳了出去。
姜武又帶兵出征了。
這一次,他要先去江北,把那些污衊他有不臣之義的人全都抓住幹掉!
然後再去江南,跟江南世家們當面對質。
河谷那裡的流民先聽到了姜將軍殺人的壯舉,又聽說姜將軍不過半年就又帶兵出征,反倒慢下了腳步。
他們害怕走得太快,到了鳳凰臺還是會被抓壯丁的。
姜將軍要打仗,肯定是要抓丁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