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從哪一日起,天就放晴了,每一天都是晴空萬里。
馮營站在廊下,望着萬里無雲的碧空,對身旁的馮甲說:“……你說,真是先王在爲鮮公子的歸來而歡欣嗎?”之前不停落下的雨,是先王的淚吧?
馮甲沒有說話,他還記得先王在時的魯國是什麼樣。那時,蓮花臺下八姓,沒有像現在這樣零零落落,王宮中,大王、王后和鮮公子是多麼的受人愛戴?朝午王,鮮衣怒馬在宮道上奔馳。
當時的他還是個小兒,想的不過是等他長大,一定盡心輔佐大王,一定會勸戒朝午王。
誰能想到魯國會變成現在這樣呢?
馮瑄走進來說,“龔香進宮了。”
“來,來,來。”龔獠擲出香梨,見那巨大的神鳥走過來,連忙提着袍子跑遠點,但他一回頭,卻見那隻大鳥不理香梨,追着他而來。“哎!怎麼來追我了?”
姜姬在二樓笑不可抑,龔獠跑進摘星樓,孔雀也尾隨他進來,他嚇得跑了上樓,“公主,它怎麼只追着我呢?”
姜禮笑嘻嘻的跑下樓去,引着孔雀出去了。孔雀在陽光下,身上的羽毛比最華麗的織錦還要更閃亮。
“真是神異之鳥!”龔獠站在欄杆前看樓前的孔雀在小童的逗引下,竟然慢慢展開了尾巴,他驚叫道:“開屏了!”
這時不管是樓下的役者,還是徘徊在摘星樓附近的宮中侍女,都忍不住圍攏而來。那孔雀見到人,更是抖動尾巴,昂首闊步在樓前走來走去。
姜禮見狀,就拿梨去餵它,姜智抱着一籮餅噠噠跑來,姜義在後面抱着一個陶甕。
那些侍女七嘴八舌道:“看!我就說公主收了好幾個小童服侍!”
“生得真好!”
“那個最好看!”
姜義容貌殊異,在陽光下,琥珀色的眼睛更像透明的寶石一樣。
這幾個小童第一次出現在摘星樓時就引起了宮裡其他人的注意,但大家的目光很快就被那隻神鳥吸引了,之後再提起這些小童都道“公主難道還能用醜人嗎?”
侍女們喜歡這些小童,紛紛送東西給他們,有吃的用的,也有錢、花、胭脂、香粉,其中不少都是姜姬以前給這些女人的。
她才知道蟠兒也收過不少禮物,不由得想起姜谷也喜歡過蟠兒,也送過蟠兒禮物,雖然只是一些水果,但她自己都捨不得吃一口。這些女人也把她們最喜歡的東西送給喜歡的人。
蟠兒上來說,“公主,有人去求見大王了。”他看了眼龔獠,道:“是龔家二公子。”
龔獠的臉色頓時變了。
蟠兒告訴過她,龔家以前總和趙家站在一起,也給蔣淑製造過不少麻煩。但趙家逃跑的事,龔家應該是不知道的。趙家全跑了以後,龔家就有些尷尬了,一直藉口龔席重病,全家在家侍疾,無心理會外面的事。
龔家二公子叫龔香,和龔獠是堂兄弟。
龔獠道:“已經很遠了,龔家的人我一個都不認識,上回在蔣家,還是蔣公介紹說那是龔香,我才知道那是我堂弟。”
龔獠很樂意告訴姜姬樂城龔家的事。
龔香是二公子,大公子早在七歲那年就去世了。所以雖然龔香排行第二,卻是未來龔家的繼承人。他做的最出名的一件事就是在成親後,把妻妹嫁給了去世的大公子,之後他妻妹就住在龔家守寡。他的次子也被過繼給大公子,以繼香火。
龔獠不喜歡龔香,哪怕龔香第一次見到他就邀請他回龔家居住,在他決定自己蓋個別院後,也不生氣,處處給他方便,甚至他和蔣絲孃的親事,很難說蔣偉是不是看在龔香對龔獠很親熱的份上決定的。不然一個合陵城的龔氏之子,想娶蔣淑之女,還是欠點份量的。
“他這人,若不是大奸大惡之輩,就是個傻子。”龔獠冷笑,“我看他不像傻子。”
姜姬聽了只覺得龔香面面俱到,可能過於周到,顯得無慾無求,就讓人不安。
……就像當年的姜元。
在沒有見到人以前,她決定先相信龔獠的判斷。
龔香是第一次進宮拜見大王。
姜元回宮已有數月,龔家一直閉門不出。這次龔香進宮,家家都盯着金潞宮看。等過了午,就有消息傳來:龔香之父,龔席,過世了。
龔香是進宮替父請罪的。
“我父去前,痛悔不已。”龔香和合陵的龔屌父子完全不同。他玉面長鬚,體有不勝之態。任何人看到他的第一眼起,都不會認爲這是個壞人。
他跪在姜元面前,神態木然,雙眼無神,明明沒有落淚,殿中的人卻都感受到了他心中的悲痛之意。
他來的時候,姜元殿中還有其他人在,本來都想看龔家的笑話,一聽龔席死了,再看龔香這樣,都不禁有了脣亡齒寒之感。
這一年來,魯國風雨飄搖……他們聽到的壞消息太多了,人一個接一個走了,下一個不知會輪到誰。
龔香叩首道:“我父半生從逆,自知罪孽深重,不敢祈求大王原諒。”
他身後的從人送上了龔席的衣冠、笏板。
龔香再叩道:“我父無顏葬在龔家祖墳裡,遺命子孫棄市,不得祭祀他。”
殿中的人都嚇呆了!棄市?!這真是龔席的遺命嗎?但龔香哪有膽子假造其父的遺命,還把亡父的屍首扔在大街上不去收撿?哪怕這真是龔席的遺命,龔家子孫照辦,那也是不孝至極!
姜元也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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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下龔香道:“我等無顏再侍候大王左右。”他又叩了個頭,當殿脫下衣服、鞋子,解開頭冠,赤足披髮退下了。
殿中的人都被他嚇呆了,竟然無人阻攔。
憐奴在裡間聽到動靜,顧不上身上的傷,偷偷溜到姜元身邊,搖搖他的手,低聲說:“大王!快攔住他!”
姜元正在猶豫到底要不要順水推舟讓龔家滾蛋算了,魯國的大世家越少越好。但憐奴的提醒讓他回過神來,真叫龔香這麼走到宮外去,他這個大王就成了不慈之人了。
他叫道:“快攔住龔郎!”
有大王發話,殿中的人紛紛做急切狀去追龔香,聲聲呼喚。
“龔二郎君!”
“龔郎留步!”
“龔郎!大王喚你!”
七手八腳把龔香給拖了回來。
龔香出去一趟,回來就狼狽多了,腳上全是灰,身上的衣服也被別人扯得亂七八糟,頭髮也亂了,整個人看起來就沒那麼好看了。
姜元這才習慣,溫聲道:“龔郎,你這是傷心的糊塗了。”他悠悠嘆了一聲,“龔家不能走啊……我魯國,不能再失去龔姓之人了。”說到這裡,他落淚如雨,“都是我這大王無德,才留不住人……”
他這一哭,憐奴鬆了口氣。
龔香也不再木然呆愣,撲通一聲撲到地上,號啕起來:“爹!爹!你聽到了嗎?大王不怪罪我龔家!大王還要我龔家啊!”然後狀似瘋狂的四肢着地爬到姜元座前,抱住姜元的一隻腳就哭。
殿中頓時悲聲一片。
姜姬聽到傳來的哀號聲,仔細一聽,是金潞宮那邊的,不由得問蟠兒:“龔席是很受人尊敬的嗎?”
龔獠冷笑道,“公主錯了,想必是龔香的手段!哼!這小子,最會耍心眼了!”他繪聲繪色的說,“當時也不知他怎麼說的,竟能說動裴家嫁一個活生生的女兒給七歲就死了的人!那可還是他的岳家啊!事後他岳家竟然不生他的氣,還對他言聽計從!公主,你日後可不要信他的話!一個字都不能信!”
龔香在金潞宮哭昏後被大王送出宮的消息很快傳到了蔣家。
蔣偉嘖了一聲,對蔣珍道:“別人家的兒子,都比我的兒子省心。”他道,“阿龍呢?”
蔣珍的幼子蔣龍今年十一歲,蔣偉回來後就把這個男孩叫到身邊,考較一番後,就把他養在了膝下。
蔣珍道:“去騎馬了。”他轉頭喊道,“去把阿龍找來。”
誰知從人小心翼翼的說,“阿龍去趙氏那裡了。”
蔣珍一怔,蔣偉道:“那是阿龍的大嫂,去就去吧,等他回來,叫他過來。”
蔣偉道:“馮丙還有兩日就到了,我看大王可能會出宮迎接。龔香這個時候冒出來,兩日後大王身邊必有他!”
蔣珍道:“到那時,我去吧。”
蔣偉道:“你不必去,叫阿龍去。”
“阿龍?他太小了吧?”
“十一歲,不小了。”蔣偉道,“你給阿龍挑過親事嗎?”
蔣珍猶豫道:“大哥在時提過趙薈的女兒……”只是趙家全跑光了,這門親事也吹了。
蔣偉皺眉道:“趙薈的女兒……可惜了……”趙薈是趙肅的幼弟,趙肅死後,趙家當是趙薈執牛耳。
一時之間,蔣偉也想不出比趙薈之女更適合蔣龍的親事。
“再等等看吧……”蔣偉嘆道。現在一切都還言之尚早。
馮丙看起來已經完全像個庶人了。
眼看快到城門了,馮丙跳下車,脫掉鞋,把下袍掖在腰間,對趕車的阿乳道:“你到另一邊去。”他這是要趕車。
從這裡赤腳走到城門,腳底肯定會磨破流血。
阿乳看他這樣,只好把上衣脫了,只穿褲子,發愁道:“阿丙,這戲作得太假了。”
“戲不怕假。”馮丙還蹲下來沾兩手土在臉上抹了抹。
姜奔不用做戲看起來就很慘,他的鞋早在下船後沒多久就丟了,上衣倒是還算好,褲子在騎馬時磨破了。他又不像馮丙有阿乳幫忙梳髮,更不會有洗臉的習慣。所以馮丙會把自己搞得這麼誇張,也有半成是姜奔的緣故——因爲他不能看起來比姜奔還光鮮。要醜,大家一起醜。
三人拖着馬車,往城門去。
如果不是那匹良州馬和棺材上蓋着的錦被,城門官就把這三個人攔下了。這三人衣衫襤褸,但棺材上的錦被卻是好東西,看來是一羣孝子賢孫。
等車過去,他嘆了兩聲:“不知是哪一家的老人,有這個的子孫也該瞑目了。“
車吱吱啞啞的走上宮道,馮丙一腳一個血印。倒是姜奔不穿鞋習慣了,腳底養成了厚繭,這點路小意思,以前在山裡跑也沒見磨破腳,何況平地。
這樣一行人出現在宮道上,樂城人似乎突然明白了什麼!更是託了最近流言的福,不說人人都知道大王想迎回姜鮮,也有四五成的人是知道這件事的,此時看到還有什麼不明白的?頓時車走過的地方,一羣羣的人或下跪叩首,或號哭着跟在車後向蓮花臺去。
“我父!我母!”姜元迎出蓮花臺,看到前方出現的馮丙和那輛車後,他突然跑起來,頭冠也飛了,鞋也跑掉了。他啊啊哭叫着跑到車前,抱住錦被蓋着的棺材,慢慢跪了下來。
身後不管是特意來的,還是聽到消息趕過來的人都一樣跪下來哭,捶地的、捶頭的、撕衣的、拔匕首要扎自己的,每個人都是一出大戲。
蔣龍默默站起來,走到姜元身邊,扶着他說:“大王,悲傷心,痛傷懷,大王當爲萬千魯人保重自己。”
姜元看到一個清秀小兒站在他身邊,不由得問:“你是哪家的兒郎?”
蔣龍跪下叩了個頭,“我是蔣家五郎,蔣龍。”
龔香前兩天剛鬧過一場,今日就有些沒力氣,他靠在從人身上,看到那小兒走到大王身邊,道:“那是誰?”
從人也不認識,說:“公子,獠公子在那邊。”他悄悄指向一邊。
龔香看過去,見龔獠巨大的身體是跪在一小兒身側,那小兒身邊還有一個極美的少年。
“想必那就是摘星公主了。”
龔香站起來,走過去,重新跪下。
龔獠在另一側恨不能把龔香給瞪死!
龔香道:“公主,請快到大王身邊。”
姜姬倒是看到了姜元撲到那棺材前,但她自認哭不出來。況且她哭不哭,哭得慘不慘,都對她的婚事沒多少影響,她就是不哭,蔣盛與龔獠也不會因此就放棄她、不娶她。
——要是哭一哭能改變她的命運,她一定去哭。
聽到龔香的話,她也只是看過去一眼。
龔香道:“公主快去。”他對她一笑,露出個病弱的微笑。
姜姬仍是不動。
龔香道:“公主,不動不會有害,但動了,卻有可能有益,公主是取益還是避害呢?”
姜姬想了想,起身向棺材走去。
龔獠怒道:“你爲什麼過來?”
龔香道:“大哥若想迎娶公主,某願助大哥一臂之力!”
龔獠懷疑道:“果真?”
龔香道:“大哥,若龔家有一公主,我難道還會不樂意嗎?”
龔獠:“那爲何你不娶?”別說有老婆娶不了這種話。
龔香悠悠道:“公主性烈,與我不合,也就大哥這樣的纔好與公主相配。”
龔獠細細思量一番,信了三成,就息了怒意,道:“你若說的是真的,我就信你。”
“自然是真。”龔香道。
作者有話要說: 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