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崢手心有些汗,面色絲毫不變,恭敬道:“在崔府藏書館中看過。”
開封府人人皆知元四爺與崔相府十一爺是一對兒至交,元四也常去崔府玩耍。
而崔更崔丞相,是出了名的收藏癖,不管是詩書經義,還是古琴寶弓,凡是風雅之物,都在崔相的收羅之列。
是以崔府的藏書館,各種珍本多若翰海,若是全大梁只剩一本《尉繚子》,說在崔相府上,衆人也必定是信的。
“這書,你能看懂?”元大老爺震驚之情溢於言表。
元崢點頭,“以前不敢說,小侄雖不喜經義,但看兵書,便如天生會懂一般。不僅此書,小侄書房中的《孫子兵法》、《六韜》早已讀熟,還在崔府略讀過《虎鈐經》、《紀效新書》等兵書,是以看懂此書並非難事。”
“從前看這些書只爲玩耍,此次去過北地,見過北蠻兇殘,大梁弱兵瘦馬,百姓流離,國土不保,纔對這些書中奧義有了更深體會。我對科舉實無天分,所以……”
他頓一頓,看向元太師堅定道:“從今往後,孫兒會更勤學兵策兵論,以武報國。”
他一番話有七八分真,以前的元四爺也確實會翻些三十六計的話本子,此番表明心跡,正能試探元太師對元四的從武之路,到底是什麼態度。
元二夫人聽得一臉焦灼,兒子這是幹什麼?要造反?
竟然直接說要以武報國!
完了完了,一頓板子跑不了了。
眼見元太師臉色沉沉,急得直捏帕子。
“哼!豎子大言不慚!”元大老爺冷着臉,“你以爲會些拳腳功夫就能報國?”
元二老爺笑着瞟了大哥一眼:“嶸兒不說了嗎?他還看了不少書呢!”
元大老爺恨鐵不成鋼地瞪了元二一眼,“慈父更敗兒。”
燕喃偷偷一瞟元太師,見他若有所思地拈着長鬚,過了良久,方輕描淡寫說了句:“嗯,崔府上藏書甚多,你有機會就多看看吧。”
元二老爺一臉驚喜,兒子沒捱罵?
元大老爺一臉不解,老四沒捱罵?
元大夫人端坐如鐘,這是信號,說明太師已經放棄了逼老四的科舉之路,改求其他門道。
元二夫人大鬆一口氣,眼角眉梢都是得意,悻悻然瞟了元大夫人一眼。
她就知道,兒子心思一旦用在正途上,定能闖出條路來。
“看書,總是好的。”元太師似是解釋,似是教導,看元崢的眼神閃過一抹異色,放下手頭茶盞,“先開筵吧。”
元府教養極嚴,用膳佈菜期間,不僅謹遵食不言,連碗碟湯勺相碰的雜音都聽不見。
只不過菜品……
四喜丸子、溜白菜、醬爆三寶、糖衣山藥……最隆重的當算一盆羊蠍子。
也太過家常了一些,這可是太師府爲迎四爺歸家的家宴!
燕喃漸漸肯定了自己方纔的判斷,太師府,是真沒錢。
用完膳,上了消食茶,衆人才又開始暢聊。
元二和元三圍着元崢問個不停,對他這一個多月去了什麼地方,做了什麼事,好奇不已。
元崢只說想去幽州參軍打北蠻,後見戰場兇險又歷經千辛萬苦,幸得阿南所救跑了回來。
又引來元大老爺一頓嚴厲訓話,從魯莽說到不孝,再說到前程。
燕喃端起熱茶輕抿一口,一眼撇見元太師悠哉悠哉拈着長鬚自顧自點茶,混沒把衆人所說的話放在心上。
忽升起一種奇異的感覺,元崢究竟做了什麼事,彷彿這位太師是知道的。
正想着,只聽元大夫人刻板的聲音對元崢道:“正好四月初八在留仙園辦蹴鞠盛會,給咱們府上送了帖子。今年的蹴鞠會由忠親王府主辦,唐侯和樑少宰也會去,你既回來了,就與峻兒、屹兒同去罷,能露露臉也好。”
元大夫人揣摩着元太師的意思,若老四放棄科舉,最好的出路,莫過於在宮裡討個差使。
蹴鞠盛會是開封府各貴族弟子露臉的好機會,尤其是想討恩蔭的,更不會錯過這個揚名的時機。
果然,她說完這番話,元太師並未多言,只輕輕頷首,表示同意。
元崢聽到樑少宰三個字,裝作不經意地問,“聽說樑少宰失蹤多年的嫡長女找回來了?”
燕喃捏緊了手中茶盞。
元大夫人正經道:“我正想交代你,樑少宰最近常帶了這位三娘子在京中走動,想是帶她出來見見世面。不過這位三娘子,天生不會聽不會說,你若見到,不得冒失。”
“是。”元崢恭敬道:“侄兒省得。”
燕喃擡眼朝元崢看去,二人目光一碰即轉開。
今日是四月初五,那她怎麼也得在樑府住到初八,好跟着去會會春妮。
元太師每日巳時必就寢,衆人又聊一會兒便散了。
燕喃跟在元崢一家三口身後,往西跨院走去。
元二夫人只覺還未跟兒子說夠話,一路走一路又問他去幽州路上怎麼吃怎麼睡,銀票丟了怎麼辦,一會兒話又轉到那兵書上頭,細細問他還看了什麼書。
元崢一一答過,直走到偏院門口,元二夫人還要跟進去,被元二老爺拽住。
“明日,後日,你有的是時間慢慢跟兒子說。”
元二夫人猶自不夠,橫他一眼,“明日有明日的話說。”
“嶸兒累壞了,你且讓他好好休息一晚。”元二老爺只好搬出殺手鐗。
元二夫人這才依依不捨放手,揮着手帕往他們正院走去。
剛走過偏院門,燕喃便聽元崢一聲輕嘆。
她忍不住輕笑,“你娘真疼你。”
元崢點點頭,感慨萬千,嘴角微微翹起:“她是個特別簡單的人,也是個,不那麼守規矩的人,和你一樣。”
說着往燕喃掃一眼。
燕喃吐吐舌頭,倒是想起另外一事。
“你看過的《尉繚子》是什麼版本?”淵哥哥藏書樓中是竹刻本珍本,燕喃問出這句話的時候,心頭莫名有些期翼。
聽淵哥哥說過,《尉繚子》現存於世的完本相當罕見。
元崢頓了一頓,答道:“庚戌年抄本。”
林家有《尉繚子》珍本的事不是什麼秘密,他不能從這些地方露了破綻。
燕喃輕吐一口氣,仰頭看看天邊一輪上弦月,輕輕敲敲腦袋。
瘋了吧,怎麼會有那樣的想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