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蕪從沒想過她會這樣來到西京。
看她一身襤褸,渾身上下看不出一點姿色,不被人當成乞丐就不錯了。饒是如此,她還是被金兵當成逃亡的漢人,丟進了囚犯堆裡。
她看着手裡髒兮兮的饅頭,心想這大概是被抓進來唯一的好處吧!她不必再伸手向路人乞討了。
目光投向北方,她苦笑了下。
疼愛她的爹孃和兄長們,恐怕不會想到她今日有這樣的命運吧?
「喂,你到底吃不吃啊?不吃就給我!我可是快餓死了!」蹲在她旁邊的女人不耐煩地看着青蕪瞪着饅頭髮呆。
青蕪掃了那女人一眼,將饅頭掰成兩半,遞了一半給對面的一對母女。那個孩子睜着一雙圓圓的眼睛,含着恐懼和好奇地看着身邊的一切。
她盯着青蕪伸過來的手,卻不敢去接那個饅頭。
她的母親嘆氣似地說着:「姑娘,你好幾頓都省給青兒吃了,你這身子只怕吃不消啊!」
青蕪淡淡一笑,「這孩子的名和我一樣有個青字,我聽了就覺得親切。她是孩子,不吃不行,我還捱得住,不礙事的。」
「姑娘真是好心人!我讓青兒給你磕頭!」那婦人含着淚接過饅頭,「若是我們能活下來,一定給姑娘做牛做馬報答你。」
青蕪慌忙攔住那孩子,「兵荒馬亂的,我們不互相幫襯些,怎麼活得下去呢?快別這樣。」
能活下來才能談報答,可是這亂世裡,想活下來談何容易?
她看着那面黃肌瘦的孩子,不禁爲她擔憂起來。
「姑娘,你要是好心,不如把那半個饅頭給我吧!」身邊的女人諂媚地笑着,死盯着青蕪手中的饅頭。
青蕪看向她,「我知道你很餓,但是我給了你,我就會餓死了。」
「可你不是給了那丫頭嗎?」女人的臉色微微變了。
青蕪搖頭,「我們是大人,孩子能和我們比嗎?」
那女人一把奪過青蕪的饅頭,瞪了她一眼,「要做好人就做到底!不然就別打腫臉充胖子」
青蕪愣愣地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一時間竟不知該做何反應。
她從小到大養尊處優,何曾受過這樣的委屈和欺負?這一路上雖然吃了好些苦,可哪裡被人這樣裸地搶掠過?
她的肚子餓了,咕咕地叫着。
那對母女見狀本想將饅頭還給青蕪,但她婉拒了,送給別人的東西,沒有拿回來的理由。自小受到的教育這麼告訴她。
青無捂着肚子,擠壓着可憐的胃,希望緩解飢餓的感覺。
她暗暗嘲笑自己,一邊告訴別人要努力活下去,自己卻逐漸喪失生存的勇氣。
她一個人獨自流浪了一年多,在這個亂世裡算是個奇蹟嗎?
忽然失去了所有的力量,也漸漸忘了她想去找的人。
如果這一刻她被死亡帶走,她一定是木然地走着,分不出悲喜。
「給你。」突然,有人用生硬的漢語對她說。
青蕪勉強擡起頭來,嘴脣動了動,「你是在和我說話嗎?」
「給你。」那人只是重複着,好象只會說這麼一句。
青蕪搖搖晃晃地站起來,這纔看清那人是誰。
正是負責看守她們這些人的金兵圖山。
青蕪能感受到身邊異樣的目光,那目光裡有猜測、不屑和鄙夷。
她卻伸出手,接過金兵手裡的饅頭,低聲說了聲「謝謝」,而後緩緩蹲了下去。
當她咬下一口饅頭時,身邊的女人立即投來惡狠狠的鄙視目光。
青蕪毫不理會,徑自吃着。
身邊的女人罵了聲,將剛纔從青蕪手中搶來的饅頭扔在地上。
青蕪機械地吃完饅頭,目光一直凝視着泥土裡可憐的半個饅頭,事到如今她才明白,很多人把尊嚴看得比生命重要。
而更多的人,有自己的一套標準。
她問着自己,她想怎麼活下去?
那次以後,除了那對母女之外,再沒人肯和她說話了。
她總是沉默着,偶爾和那孩子說幾句話。而接下來的命運讓她終於明白,以她這般的姿色在亂世裡通常只有一種命運──成爲統治者的女奴。
她不知道自己的命運會如何,她只能抱緊自己,咬牙去承受。
沒過多久,她們一行人出發進了西京。
青蕪打量着這座城池。
她從前來過一次,也是這樣打量着,只不過,那時她坐在車裡,怎麼也不如此刻那樣親近西京。
她那時一直期盼着自己未來的丈夫,夢裡的那個男人面容俊秀,穿金戴玉,溫柔地笑着對她說:「你是我最美麗的妻子。」
她垂下羞澀的臉龐,白皙的臉上浮現桃花般豔麗的紅暈。
她悄悄將細長的手指放進他的手裡,卻在剛觸到他皮膚時就羞怯地溜走……
記得那時她總愛坐在涼亭裡,倚着一池碧水,伸手想去接風中飄着的柳絮,而丫鬟總是緊張地爲她披上一件外衣,深怕她着涼。
她卻頑皮地沿着池塘跑,讓那羣丫鬟跑得氣喘吁吁地,怎麼也追不上她。
不小心撞見母親,她只得吐吐舌,乖乖接過外衣,聆聽母親的教誨。
「你自幼身子不好,該注意些纔是。」母親的聲音在她的記憶裡總是那麼地溫柔,唯有在提到以往草原的生活時帶了一絲豪爽。
「我好想去您的故鄉看看呢!」她纏着母親追問母親幼年的一切,興奮地幻想着那片她不曾到過的土地。
「會有機會的。」母親笑着安撫她。
「我想做一隻鷹,自由自在的翱翔在天邊,可以看見很遠很遠的地方、很藍很藍奠、很青很青的草……」她大着膽子,站在窄窄的欄杆上張開雙臂,彷佛真的可以飛翔一般。
衆人被她危險的動作嚇得半死,可她纔不管,一直蹦兵跳地,幻想自己是一隻小鷹,在爹爹的翅膀下好奇地看着這世界。
然後,足下一軟,身子一歪,跌了下去。
一羣早在一旁等着的侍女們穩穩接住了她。
她不好意思地吐吐舌,向大家道歉,那時她有一絲悵然,期望接住她的是一雙強而有力的臂膀……
侍女們喚着出神的她,她臉上緋紅,提起裙襬又跑開了。
如今,世事變遷太快,昨日的一切都如同一場夢。
寂寥春似夢。
她不僅離開了那個無憂無慮的家,還淪爲金人的奴隸,甚至,她已無法逃脫那可怕的命運。她剛剛被告知,她將被獻給一個金人將官,做那個陌生男人的女奴。
她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足夠的力量去度過這一次的苦難啊!
女人們漸漸散去,她站在那裡,無法挪動步子,不敢去想自己會被帶到何方。
胡思亂想之際,她已被人拉到一旁。
圖山指着前面的一個府邸,說道:「你到那裡去。」
「爲什麼?」許是圖山和善的面容讓她壯了膽子,脫口問道。
「那個人是個好人。」年輕的圖山結結巴巴地說着。
「那你是好人嗎?」她追問,撥開了額前的發,露出美好的額頭。她看得出這個年輕人心裡存着一絲良善,或許他會是她最後的一線生機。
圖山困惑地看着她,重複着:「他是好人,你放心。」
原來他是擔心她所遇非人,特意爲她安排了一個「好人」,但他可知,無論什麼樣的男人,對她來說都只是災難!
她從沒想過要逃,因爲不敢逃,也不能逃,她得回來西京。
但是,她萬萬沒想到來了西京竟是被獻給一個男人!
她不能忍受啊!
「你放我走好不好?」青蕪美麗的眼睛流露出哀求,眸子裡閃着淚光。
圖山連忙避開她的眼,拉起她的衣袖就往前走。
「求求你放我走,我不能進去啊!」她苦苦哀求着,散亂的髮絲在風裡飄着。
圖山滿臉爲難的神色。
旁邊有人經過,大聲說了句什麼,圖山連忙將青蕪扯到一邊,神色兇狠起來,推着她向前走。
她幾乎跌倒,被一步步拖着向前走去。
她聽到圖山小聲說着:「我是很喜歡你,可是我不能這麼做。」
然後,她再沒聽見那個年輕的聲音了。
她站在小小的門口,揹着光,看不清裡面的模樣,那一派幽暗防腐就是她的未來。
青蕪用手攏了攏頭髮,稍稍整整衣裳,固然不能讓自己乾淨些,多少也顯出整齊的模樣。娘從小就教導她,模樣是自己的,不管在哪裡,都不能失了自己的氣度。
輕輕提起裙襬,她跨進了那個門檻。
天會二年。
金人碟騎踏破陰山,大敗遼軍。
正月裡,金國與西夏議和,劃地割讓,換來西夏的順從。
兩國約定,如果遼帝逃入西夏,西夏定遵守約定,將遼帝送與金國。
西邊局勢稍定,平州叛亂又起。
此時,西京都統府裡,完顏祁正和部屬們商議連日來的形勢。
金兵勢如破竹,對小小的遼國已不放在眼裡,但遼帝一日不抓到,遼國便沒有徹底滅亡。因此,目前最要緊的就是平定各地的叛亂,儘快抓到遼帝,消弭遼國餘孽。
完顏祁捲起羊皮紙,說道:「再有公文送來,立刻送到我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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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手下第一副將博吉領了命,又道:「真不明白那個副都統大人是幹什麼的,什麼都不做」
博吉此言一出,大家紛紛附和,大聲說着對副都統完顏濟朗的不滿。
完顏祁雖然也是完顏部族的子民,但出身平常,今日能成爲都統,並且有一班兄弟追隨,全靠戰場上真刀真槍打出來的戰功。
反觀完顏濟朗,仗着自己出身貴族,輕而易舉就當上了副都統,硬是將完顏祁比了下去。
元帥府命令下來時,博吉他們一直都忿忿不平,甚至嚷着要去元帥府討個公道。
當時,完顏祁橫眉一掃衆人,淡淡說了句:「出發。」
博吉原本還想說些什麼,但一看到完顏祁不怒而威的表情,什麼話都自動吞回去了。
現在,博吉又舊事重提,無非是幾個月來受夠了濟朗那幫人的氣。濟朗仗着自己是貴族,處處擺出一副高人一等的樣子,對他人頤指氣使的。
這些完顏祁都看在眼裡。
他待大夥發泄完畢,才沉聲說道:「以後這些話儘可以來告訴我,但是別在外頭亂說。」
博吉還是不滿,「大哥素來不計較這些,爲人光明磊落,兄弟們十分佩服,但是這讓人騎在頭上的事,兄弟們實在是忍不下去了!」
博吉說的是前日和濟朗爭鬥的事。
濟朗他們閒聊時嘲諷完顏祁沒用,身邊連一個侍寢的女人都沒有;還說他是個傻瓜,賣命打仗,功勞卻給別人搶去。
博吉他們在一旁聽了,勃然大怒。
雙方人馬吵了起來,濟朗他們仗着人多,竟動手打人。
完顏祁趕來之後,不問原由便罰了博吉他們三個月的俸祿,對濟朗他們那方竟沒有任何處罰。
事後,完顏祁安撫博吉的情緒,「你罰的俸祿由我來出,這件事你們就不要記在心上了。」
「大哥,他們分明是欺負人!」博吉憤懣地叫道。
完顏祁卻道:「他是你們的上司,你們必須忍。其實,比起他,我這個做大哥的幸運多了,有這麼多兄弟爲我出頭;所以,我不能讓你們貿然得罪他。軍功可以再拿,兄弟卻是一生一世的。」
此話說得博吉幾人大爲感動,直嚷着要和完顏祁一起去喝酒。
完顏祁一口答應,「這次委屈了衆位兄弟,不如大家開懷暢飲,我這個做大哥的和你們一起去快活!」
博吉卻大聲說道:「今天不能喝酒!」他看看錯愕的衆人,解釋道:「那天我氣不過,濟朗那小子居然說大哥沒女人。正好這幾天剛來一批女人,我便讓我弟弟從那些女人中挑一個漂亮的送到大哥那裡,今天大哥就要做個威風的男人了,自然不能和我們去喝酒。」
衆人聞言大笑起來,「對對對,大哥今天要好好疼那個女人,哈哈……」
完顏祁濃眉一挑,「看你不像是說笑,我今晚真要去陪個女人?」
博吉得意地笑着,「大哥,你就好好享受吧!」
完顏祁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將羊皮紙握在手裡,沒有情緒的說了句,「還是那句話,有公文立刻送過來。」
博吉還想調侃兩句,卻發覺完顏祁一點也沒有開心的樣子,只得傻傻地點點頭。
大夥忽然感到一陣沉重,沒人敢再多說一句話。
完顏祁大步走出都統府,滿腦子裡全是平州叛亂之事,絲毫沒將那個即將出現在他生命裡的女人放在心上。
完顏祁二十七年的生命裡從來都只有征戰。
他的容貌稍嫌粗獷,算不上是美男子,但一雙濃眉刻出他堅毅的性格,一雙漆黑的眼睛如黑夜一般寬廣。
他有過女人,但那隻不過是生理需要,他從來不曾將心思放在女人身上,甚至覺得女人是一種麻煩。
而現在,他那些好兄弟竟給他找來麻煩!
他不知該感謝他們的關愛,還是該直接將那個女人丟給博吉,讓他自己去享用。
罷了,等見過那女人之後再說吧!
不過,他也確實很久沒近女色了,若是看得順眼,留在身邊也未嘗不可。
剛進府,博吉的弟弟博格迎了上來,一開口談到的就是那個女人。
完顏祁眉頭微皺,道:「一會兒送到我房裡,讓我看看。」
博格立刻去安排了。
在屋裡點上燈,完顏祁攤開羊皮紙行軍圖,仔細地思考着行軍部署。
「大哥,人送來了。」
「帶她進來。」完顏祁頭也不擡,翻開這幾天送來的公文,仔細地看着。
博格和一個女人走了進來,一推開門,完顏祁就聞到一絲香味。
他正想責備博格亂用珍貴的香料,擡頭一看,卻看到一張白皙如瓷的臉龐。
她不能算是個女人,在他眼裡,她還只是個女孩。黑亮的頭髮鬆鬆地編在腦後,應該剛剛纔洗過;一雙秋水般的眼睛帶着一絲驚慌,薄薄的脣輕輕咬着,纖細的手絞着衣袖,像是在剋制着恐懼。
完顏祁輕叩桌面,目光從那女孩身上掠過,對博格說道:「你先出去,她以後就留在我房裡」
博格笑着退了出去。
看樣子他會立刻去找博吉,一個晚上就足夠讓他們兄弟把這件事傳遍整個軍隊了,完顏祁暗忖。
「把門關上。」博格走得太高興,門都忘了關。
青蕪溫順地關上門,手指有些。
她努力壓下奪門而出的衝動,強迫自己轉過身來看着他,卻渾身虛軟,不得不靠在門板上。
「你叫什麼名字?」隔着搖曳的燈火,男人的聲音穿透黑夜的薄紗。
「我不大懂漢文,這名字是什麼意思?」他的聲音低沉有力,如同他的模樣,一眼看去就知道是個冷硬的男人。
「春天的時候,河邊長滿了青草,青蕪就是那些草。」她勉強向前走了幾步,愈來愈靠近他。
他的眼神平和不帶一絲感情,完全公事化的冷淡。她微微吐出口氣,爲他的冷淡而放鬆了些。
如果這人一副急色鬼的模樣,她也許會當場吐出來,然後一條小命徹底不保。
完顏祁半支着頭,想起故鄉春天時河邊豐美的水草。
敕勒川,陰山下。天似穹廬,籠蓋四野。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
而烽火狼煙四起,爲的就是這些遼闊的草原和廣博的土地……
他的目光又落回公文上,將所有的注意力投注在戰事上,再沒看青蕪一眼,好象忘了她的存在。
青蕪也想起了她的故鄉,春天的時候也是水草豐美的樣子,翠綠的草葉,騎在馬上馳過草原時的快意在身體裡悄悄甦醒。
脣邊帶起微微的笑,眼兒有些彎,眉梢也柔婉了些。
她不怕給那個男人看見,因爲他那雙眼裡全是曲曲折折蜿蜿蜒蜒的地圖線,哪有心思管她這個無足輕重的女人。
他不在乎她,她也樂得輕鬆。
如果能一直這樣沉默下去,不知該有多好?
青蕪悄悄挨在牀邊坐下,單手撐着頭,望着窗外的月色,漸漸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
人生難得幾回輕鬆。
此時她能裝胡塗,便讓自己胡塗,何必去理會別人的存在。
脣邊帶起微微的笑,眼兒有些彎,眉梢也柔婉了些。
她不怕給那個男人看見,因爲他那雙眼裡全是曲曲折折婉婉蜒蜒的地圖線,哪有心思管她這個無足輕重的女人。
他不在乎她,她也樂得輕鬆。
如果能一直這樣沉默下去,不知該有多好?
青蕪悄悄挨在牀邊坐下,單手撐着頭,望着窗外的月色,漸漸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
人生難得幾回輕鬆。
此時她能裝糊塗,便讓自己糊塗,何必去理會別人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