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灑在石階之上,有如覆上一層白霜,令叫更覺清寒。
廂殿之中,燭火通明,朱沆從淮川馳歸,連一口氣都沒得歇下,就被召入宮中;周鶴、高純年、顧蕃、胡楷、許蔚、文橫嶽以及即將出任荊北兵馬都部署的王番等人,也都緊急進宮聽取淮上最新的動態。
“微臣離開淮川時,民衆悉已渡河撤入南岸,靖勝侯坐鎮淮川,有楚山精銳兩千、殘卒鄉兵四千餘人,敵軍雖然再次迫近,卻不敢再倉促進攻,於淮川城北結下大營,不斷調入人馬、物資過去,也緊羅密鼓打造戰械,”
朱沆坐於繡墩,緩着氣將淮川最新的情況稟於建繼帝及諸相,
“靖勝侯坐鎮淮川,不虞出什麼問題,但叛將嶽海樓此時往真陽調集人馬、糧草,楚山精銳僅有一萬餘衆,難以兼顧兩端,淮川還是要放棄掉。潢川、光山亦不能守,靖勝侯主張宣威軍在光州之殘部,皆撤守九里關,只要青衣嶺、楚山城、石門嶺不失,虜兵在這個冬季就不敢舉大軍進襲九里關……”
“還是太兇險啊,九里關一破,往南就是荊北腹地,既無兵也無險據守啊!”周鶴皺着眉頭,擔憂說道,“雖說虜兵不會大舉進襲九里關,但也會派出一兩萬人馬渡河牽制淮南、淮上的側翼,沒有楚山精銳峙守,僅依賴宣威軍殘卒,恐怕還是有隱患啊!”
“宣威軍殘部,徐懷委以何將主持?”建繼帝問道。
諸多事,徐懷都已寫入奏章,但這會兒衆人都還沒有來得及看徐懷託朱沆攜歸的奏章,有什麼事還是直接詢問朱沆來得方便。
“徐懷舉薦都虞侯陳子簫任天雄軍第六將,”朱沆擔心在座有人不熟悉陳子簫,介紹道,“陳子簫原乃契丹漢將韓倫,犯事被貶,天宣二年奉蕭林石遣入中原,於桐柏山落草爲寇;天宣五年陰附蔡府私吏鄭恢、董其鋒,掀起匪亂,天宣六年受招安赴嵐州任營指揮使。第一次北征伐燕,陳子簫爲蕭林石密謀,重挫天雄軍。陛下起兵渡河守沁水,靖勝侯率部遠襲太原,陳子簫皆積極聯絡蕭林石部助陣——其人能力、手段都是過人,也知兵善戰。之後歸於靖勝侯麾下,但與楚山衆人有隙,一直沒有機會領兵……”
桐柏山匪亂,從頭到尾都是鄭恢、董其鋒及陳子簫等人的陰謀,卻使桐柏山死傷數萬衆,很顯然徐懷麾下、主要出身桐柏山的嫡系精銳,是不會服庸陳子簫統領的。
周鶴、高純年對陳子簫不甚熟悉,而陳子簫以往種種也只是各奉其主,他們也信奉“入華夏則華夏之”的準則。
而恰恰是陳子簫過往種種,叫他們覺得陳子簫當得起“能力”、“手腕”過人這個評價。
不過,巧婦難爲無米之炊,徐懷選將沒有問題,但是宣威軍殘部到底還剩多少戰鬥力,實在令人堪憂。
商議來商議去,衆人這時候也不想給楚山太大的壓力,令其死守潢川、光山等城,最終決定從右宣武軍調兩廂兵馬去駐守位於九里關以南的安州孝昌城。
這樣一來,即便九里關、信陽有什麼閃失,也不至於徹底的手足無措。
不過想想從陝西、河洛,再到淮上、壽春,一處處戰火正燃,形勢危急,沒有一處令衆人看到希望,氣氛也是壓抑之極。
談到這裡,建繼帝着周鶴、高純年等人先告退歇息,單留朱沆在宮中說話。
“微臣歸襄陽,聽說諸公意思是要將劉獻流貶崖州?”朱沆猜到建繼帝單獨留他是爲處置劉獻之事,先張口問道。
如何處置劉獻輕敵失軍之罪,諫臺及中書門下省有權奏議,徐懷作爲外將,需要避諱。
因此建繼帝才叫朱沆私下裡問一問徐懷的意見,不會傳詔徵詢,徐懷也輕易不會對此事上奏表。
“是啊,論其罪,流貶崖州都是輕的!”趙湍坐在龍椅之上嘆氣道。
好不容易以爲只要熬過這個冬天,至少襄陽形勢會有所改觀,卻不想淮上第一仗會敗得這麼慘。
這不也證明淮王趙觀無視襄陽的詔諭,棄守徐、宿,使韓時良部撤守泗州,是正確的嗎?
這麼想,也鑿實叫人憤怒、沮喪。
“徐懷如何說?”趙湍又問道。
“徐懷說劉獻失軍罪大惡極,但他爲陛下分憂之心拳拳!”朱沆說道。
“……”趙湍苦笑道,“這哪裡是替朕分憂?是嫌朕顱頂白髮不夠多啊!”
“胡虜第一次南略,劉獻輸糧輸兵,皆在諸路之上;胡虜再次南略,劉獻集結二萬兵馬,奈何汴梁有詔,不得於行。陛下及諸將吏初至襄陽,行陋居簡,劉獻使其子攜器皿錦被及錢帛十數船以慰陛下,”朱沆說道,“不瞞陛下,微臣此時宅子裡睡的錦被,還是劉獻所贈,微臣要是替劉獻說幾句話,陛下不會認爲是微臣有私心吧?”
“你覺得當如何處置?”趙湍問道。
“劉獻失軍之罪不可輕饒,陛下當將其貶爲庶民,令其居襄陽宅中反省其罪!”朱沆說道。
“都貶了也不合適,他是科舉取士,也是憑他自己能力考出來的,那就給他保留一個進士出身,其他都捋乾淨了,令其居家省罪!”趙湍作出決定,又問侍立一旁的喬繼恩,“你覺得如此處置劉獻如何?”
“陛下英明!”喬繼恩說道。
喬繼恩在趙湍身邊伺候,當然清楚趙湍氣惱之餘,還是不想對劉獻下手太重。然而宣威軍覆滅的影響太惡劣,對襄陽好不容易恢復一些的士氣打擊太大。
當然了,宣威軍覆滅,對淮上等地的守軍影響更爲直接。
倘若楚山及舞陽將吏對劉獻失軍之罪憤怒不已,趙湍即便再想給劉獻留一線,也只能“揮淚”了。
流貶崖州,看似還會給劉獻安排一個團練使、團練副使的虛銜,然而萬里遙遙,實際上是完全掐斷劉獻復起的可能,說不定還會早早病亡於瘴癧之地。
現在嘛,哪怕是真將劉獻貶爲白身,但只要留在襄陽,等形勢穩定下來,等世人對宣威軍覆滅之事淡忘了,想要再起用劉獻,那也只是一紙詔書的。
…………
…………
劉獻確實想着據光州抵抗胡虜,除了兩萬多兵馬外,潢川、光山、淮川及九里關四城(關),官儲糧食總計高達五十萬石。
除開給南撤疏散的民衆,按口總計放出小二十萬石糧食外,其他三十多萬石官儲糧,統統經水路轉運信陽。
劉獻在光州儲備如此之多的糧食,主要從荊北諸州走陸路經九里關南下運來,其間動用大批的騾馬,此時猶有上萬匹騾馬留在潢川、光山等地。
許亢作爲荊湖北路轉運副使,專司糧草督運之事,運軍也是他直接掌握,但除了襄陽下旨,明確着九里關以南地域,並由楚山節制、調度,許亢也不覺得荊北監司態度強度,真能從徐懷將這些糧食、騾馬討要回去,甚至還會惡了關係。
淮川、潢川、光山雖說也算淮水中上游流域,但水勢要比桐柏山裡的淮水浩蕩得多。
楚山船運及造船業,原先也就信陽、羅山以及位於汝水之濱的新蔡有一些規模,但僅在信陽有一家小型造船場。
徐懷從信陽、羅山及新蔡蒐集數百艘舟船,實際上連能較大規模投送騎兵的舟船都沒有幾艘——主要還是戰馬所佔用的空間太多,需要船艙深闊,這種戰船需要有大腹舟船改裝。
徐懷年初返回楚山,就有心籌建水軍,但也就緊急改造出一批中小型排槳戰船,還不足以編組成規模的水軍戰力。
當然,還有一個問題就是楚山並無擅長水戰將領,甚至熟練的水手船伕都沒有幾人。
徐懷在周橋新建船塢,除了缺少匠師外,造船木料砍伐下來需要陰乾三五年才能造船,一時間也沒有辦法打造全新的大型戰船。
淮川乃是水陸大邑,潢川、光山也皆臨淮水,船運及造船業都要比楚山發達得多。
除開淮川等地舟船,徐懷這次將淮川等地的船匠、船工,都直接強徵到楚山;淮川等地造船場的物料,也都一起運往信陽、周橋。
徐懷差不多等諸多總計可能超過兩百萬貫的物資,都清運一空之後,才最後率部撤離淮川,將一座殘破扔給虜兵。
入冬以來,楚山全面進入戰略之中,爲保證前線的物資供應,內線建設被迫停止。現在從淮川等城撤出如此巨量的物資,楚山接下來除了保證前線作戰需求外,內線建設也可以繼續開擴下去。
不厚道的說,這次也可以說是“劉獻跌倒、徐懷吃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