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韓圭點破,姜燮很快也想明白過來了。
許璞是靠近楊茂彥、汪伯潛等人才有機會取代劉衍,出任淮西制置副使、右驍勝軍統制兼知廬州。
不要說許璞一直以來在右驍勝軍地位僅次於劉衍,但這個僅次於是僅僅指他在右驍勝軍裡的地位。
而在朝堂之上,許璞與劉衍的差距就大了。
劉衍本乃大越最爲耀眼的將門之後,年少時就武勇過人,與黨項人征戰就立下赫赫戰功;隨其父劉世中二次北征伐燕,作爲驍勝軍第一將,統領親衛精銳,地位就已經其他都指揮使、都虞候之上。
驍勝軍潰滅於朔州,劉衍率部殺出重圍,與徐懷會合後,輾轉千里南返汴梁,兩次參與汴梁防衛戰,是極少數建立戰功的將領之一——這也在一定程度上減輕劉氏因驍勝軍潰滅所帶來的罪責。
汴梁淪陷後,劉衍與諸將率部突圍,也是劉衍帶出來的部屬最爲完整,與徐懷等人一併擁立建繼帝,乃是從龍功臣之一,得封孱陵侯。
之後與楊麟率部並守蔡州,楊麟率部增援河洛之後,又兼知蔡州,抵擋虜兵南下;第一????????????????次淮南會戰,劉衍乃是參戰主將之一;第一次淮南會戰之後,劉衍又出鎮揚州。
也是這樣的資歷,並非嫡系、甚至與京襄(楚山)關係過密的劉衍,纔有資格在紹隆帝登基之後,以淮西制置副使的身份,率右驍勝軍坐鎮廬州。
許璞說是在右驍勝軍的地位僅次於劉衍,但這些年從來都沒有獨當一面過。
這也註定了此時的許璞比任何人都渴望能通過一兩場暢快淋漓的勝捷,證明自己,並奠定自己的根基與地位。
更何況,最終誰擔任前線統帥主持淮南會戰,朝廷此時還沒有定論,許璞心裡就沒有渴望?
當然了,廬州與建鄴相距甚近,轄域幾乎就挨着,有江水、巢湖水路相通。
正常情況下,許璞即便有爭勝之心,諸事也得聽朝廷,聽紹隆帝以及汪伯潛、楊茂彥這些最終決定他地位的貴人們招呼。
也是因爲距離的關係,朝廷到現在都遲遲沒有定下廬州一線的前軍統帥,諸事還都由樞密使遙控指揮。
倘若平燕宗王府突然間集結大股戰船殺入長江,切斷廬州與建鄴的聯繫呢?
在建鄴徹底無法對廬州耳提面命、遙控指揮之後,在許璞真正掌握決策權之後,又會出現怎樣的變數?
特別是東路虜兵擺出渡江突襲建鄴的勢態,許璞到時候面臨的不單單是爭勝搶功、奠定自身地位與根基的問題了,他還得擔憂自己在廬州倘若按兵不動,會不會引起紹隆帝及汪楊等人的猜忌、責怨?
如果是劉衍坐鎮廬州,赤扈人敢這麼玩,純粹是軍事上的冒險。
此時換了許璞坐鎮廬州,赤扈人的引蛇出洞之策就相當有可能會奏效。
甚至退一萬步來講,赤扈人就算最終並沒能將許璞引出洞,以許璞的威望、能力以及劉衍走後的右驍勝軍協調能力,決定了將很難抓住赤扈大軍因戰線拉得太長、太散亂而出現的戰機,瞅準時機給予致命一擊。
因此,此策單純針對許璞,平燕宗王府並不算太冒險;畢竟許璞又不是韓時良、劉衍這種級數的將領,更非徐懷有如妖孽一般的用兵奇才。
姜燮、徐武江都意識到其中可能存在的兇險,也都神色凝重起來,從中也能意識到他們以往沒有怎麼面對的平燕宗王屠哥,用兵也是大膽出奇。
只是現在的問題,京襄能做什麼,該做什麼?
不過,見徐懷神色凝重,卻沒有要衆人暢所欲言的意思,衆人也都沒有吭聲說什麼。
徐懷接着將蘇老常請到書齋,瞭解今年的稅糧徵收情況。
之前因爲長達兩年的高強度對峙作戰,很多事情都不得不中斷下來,今年是京襄全面實行稅糧改制的第一年,不僅將傳統的丁役、口賦、加徵等種種稅目都攤入田畝之中,還第一次全部實行貨幣徵收。
目前各州縣的稅糧徵收已經進入尾聲,結果已經先一步彙總到制司,總體來說,京襄這些年不僅僅在南陽、襄陽及荊州清查出高達近四百萬畝的私佔田地進行充公外,還額外查出逾兩百萬畝隱匿偷逃稅糧的田地。
這還僅僅是京襄一地的情形,試想天下那麼多的州縣,私佔、隱匿田畝將是何等的嚴重。
若說對此時大越治下的州縣,進行一次全面清查,私佔加隱匿田畝超過億畝,徐懷也是一點都不會覺得意外。
今年稅????????????????糧徵收的具體結果,徐懷已經知道,還特意將蘇老常喚到荊州來,原本還是想詳細瞭解各州縣稅糧改制具體實施時出現過哪些問題。
當然,現在這個節骨眼,徐懷哪有耐心去了解這些,草草應付蘇老常,便去荊江都水監視察這兩個月來船隻籌備情況。
一連數日,徐懷都拉着蕭燕菡去盯以荊江都水監名義暗中籌備的增援進展,也不討論對局勢的應對。
徐武江、蘇老常、張雄山、姜燮他們私下討論許多,還嘗試將軍情司的人員召集起來推演戰局的發展,但找不到對應的善策。
…………
…………
陰霾的蒼穹下,風雪交加,一隊騎兵護送一輛馬車從北城門馳入江陵城。
徐武江、韓圭、姜燮在城門口相候,看到馬車停下來揭開車簾子,史軫與董成走出來,都是一愣。
看到徐武江、姜燮二人發怔的神色,史軫活動快被顛散架的筋骨,說道:“我硬拽着董公趕來荊州的——使君現在什麼想法?”
“使君已下令在荊州的兵馬備戰了,但使君到底準備怎麼打,卻沒有說。”韓圭說道。
史軫點點頭,表示知道了,又坐回馬車,隨衆人徑往飲晴園而去。
走進飲晴園後園,就見兩道身影在狹窄的庭院裡,以超乎想象的速度對打,一道道凜冽的刀光晃得人眼睛都睜不開來。
徐懷以靜制動,刀鋒凜冽,常常後發先至,有如一座危崖峙立激流之畔,另一道身影就實在太快了,史軫有些昏花的老眼,都分辨不出另一道身影是誰來。
就見牛二、徐憚抱刀站在一旁,史軫疑惑地看了迎接他們進來的蘇蕈一眼,低聲問道:“是郡主?”
蘇蕈點點頭,說道:“徐憚還是差使君一線,不想郡主步刀竟如此犀利。”
等了一會兒,見徐懷與蕭燕菡都沒有停下對練的意思,韓圭大着聲音喊道:“使君,史先生與董公來荊州了!”
“就你多事!”徐懷收刀,瞪了韓圭一眼說道。
“茲事體大,非深思熟慮而不得後行啊,韓圭也是爲京襄大計着想,使君不能不叫我等與聞其事吧?”史軫與董成上前來給徐懷、蕭燕菡見禮,說道,“若非武磧公人在舞陽,說不得要將他一起拉過來爲使君出謀劃策。”
“好吧,我看大家都憋好幾天了,都一起進來說說吧!”徐懷從侍衛手裡接過汗巾,將臉上汗漬擦去,便往花廳走去。
後院花廳不大,就徐武江、史軫、董成以及韓圭陪同徐懷、蕭燕菡落座,其他人都站在一旁。
見徐懷面色沉毅坐案後,史軫看向韓圭,說道:“使君都決意備戰了,即便不考慮朝廷會如何想,目前要是單以荊州五千選鋒軍精銳論,能使戰局產生怎樣的變數?”
雖說能大體推測平燕宗王府的算謀乃是行引蛇出洞之策,將右驍勝軍主力以及已經抵達廬州附近的增援兵馬從堅城險寨之中引誘出來進行會戰,但京襄這邊採取何種形式應對,都會產生無比複雜的變化,這不是一時半會能徹底推敲明白的。
史軫在泌陽接到韓圭、徐武江急信,拉董成一路趕來荊州,半路都沒有歇口氣,骨頭架子都快顛散了,有些複雜的變化還沒有來得及細細推敲。
荊州這邊除了更早知道消息,更爲關鍵的是選鋒軍好幾位都虞侯以及軍????????????????情司自張雄山以下十數僉事及參謀武吏侍隨徐懷左右,即便徐懷不作聲,他們也應該對可能會出現的戰局變化進行過反覆的推演。
既然徐懷都下令備戰,史軫坐下來還是想先聽聽倘若此時不管不顧就直接介入淮西戰局,戰場上會產生怎樣的變化。
韓圭苦笑說道:“使君親領五千精銳殺入淮西戰局,會出現怎樣的變數,還真不好說,但結局並不能預料,最大的可能,就是使君以赤誠之心挽淮西之危局,最終落一個桀驁逆臣的罵名,而令京襄處境日益困窘,陷入孤立之中……”
徐懷早期用兵有他個人極其鮮明的特點,屢屢兵行險招、劍走偏鋒,創出諸多堪稱傳奇的戰績,卻是近年來偏向另一個極端,用兵守正如大劍無鋒、大巧不工,純粹在營伍軍將武吏的修習、教訓、兵卒的選拔、激勵以及兵甲糧秣供給、防線建設上下苦功夫。
這在中路兩年對峙作戰中體現最爲鮮明,汝蔡兩地就是守得跟龜殼一樣,所有的反擊,也只是解除敵軍對前壘防線的威脅。
兩年對峙作戰,看上去平平無奇,京襄也累計逾三萬傷亡,但敵軍作爲進攻方傷亡倍增不止,消耗的物資更是數倍於京襄。
也恰是如此,今年徐懷纔敢一直都留在荊州觀望淮西的形勢,而將汝蔡申等地的防務全權交付給諸將負責不去過問,最多也就徐武磧、郭君判、潘成虎他們輪流下去督促諸軍謹於防務、免於懈怠。
不過,荊州這邊目前除了能快速集結萬餘戰鬥力並不是特別強的州軍以及兩千餘水軍外,最爲核心的戰力就是充當侍衛的五千選鋒軍精銳。
除此之外,徐懷並沒有下達更大規模的動員令。
徐懷雖然沒有吭聲,韓圭他們料得徐懷有意親率選鋒軍精銳殺入淮西戰場,甚至蕭燕菡將長子蕭柏送回打箭爐,她留在荊州,也應有並肩作戰之意。
徐懷再次決意劍走偏鋒,親率五千選鋒軍精銳踏上淮西戰場,會誘發怎樣的變數,還真不好推演。
不過,韓圭有一點是能肯定的,就是京襄不詔而援,即便再次挽大越於狂瀾,但會令自身更加孤立。
他怕自己說服不了徐懷,所以找徐武江商議,派人將史軫請來荊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