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至九月底,汛季已過,但淮河水位還沒有完全退下去,河灘邊的蘆葦半浸在河水中,渾濁的水浪輕輕簇擊着沙堤。
仲長卿勒馬停在沙堤,翹首往南岸眺望。
仲長卿與摩黎忽所部都是客軍,不需要承擔殿後作戰任務,他們麾下的兵馬已於前日往潁州開拔而去。
不過,仲長卿不相信徐懷能忍受住紹隆帝及潛邸系將臣與他們這邊暗中媾和而全無反應。
他不便趕到南岸指手畫腳,但也沒有離開北營,而是找藉口留了下來。
彷彿一場大戲,不看到落幕,沉迷其中的觀衆怎肯忍心離場?
仲長卿之前人在南岸,還覺得淠水河口一馬平川,地勢上沒有什麼起伏,但他此時站在地勢更低的北岸,發現南岸地勢不僅有起伏,還要比北岸高一些,這一刻將他的視野遮擋住。
隱約聽到風聲夾雜着一聲緊一聲的號角聲,但在他的視野裡,滿是渾濁的河水、蘆葦蕩以及天然沙堤臨水一側的起伏。
除????????????????了浮橋南渡口亂作一團的民伕正被緊急驅趕下浮橋外,其他地方則被沙堤遮擋住,令仲長卿無法確認是不是就是靖勝軍突襲過來。
仲長卿焦躁的翻身上馬,帶着侍衛到處尋找能看到對岸的高地。
然而北岸除了特意建造的幾座高聳望樓外,就沒有幾處地勢稍稍高一些的。
仲長卿策馬往西馳出數裡地,好不容易找了一座地勢略高一些的沙丘,縱馬馳去,看到摩黎忽帶着兩名侍騎從另一側趕過來——而沙丘上已有兩撥人正駐足翹首觀望南岸。
看到仲長卿、摩黎忽過來,先趕到沙丘上的一名青年將領朝他們頷首示意,招呼道:“仲將軍、那顏將軍,你們與鎮南王都說過待我軍主力撤到北岸,徐懷一定會像惡狼一般撲咬我們的殿後兵馬,看來真叫你們說中了——”
“拓剌,那邊怎麼回事?”摩黎忽卻沒有半點言中的得意,看到浮橋中段有兩股黑煙升騰起來,皺眉問道。
“南岸號角吹響起,浮橋上正好有兩隊民伕運送財貨過河,裡面應該是混有京襄的奸細,縱火製造混亂,在水軍趕到後,幾人都跳河逃走了,”青年將領拓剌笑道,“不過,我看京襄伎倆也不過如此啊,想憑藉幾名奸細就想毀橋,未免想得太簡單了吧!”
浮橋就架在波浪起伏的水面上,激盪起來的水沫、浪花,早就將棧橋以及利用浮力托起棧橋的浮舟打得溼透,除非拿火油將整座浮橋從頭到尾澆透,要不然哪裡是容易縱火燒燬的?
赤扈沒有能力製造牢固且輕便的鐵線繩,位於淠水河口外側、這座長逾三裡的巨型浮橋,乃是用鐵索將八十餘艘小型浮舟環扣起來,然後在下方的淮河之中下錨駐泊十數艘巨舟,再用巨舟死死將浮橋拽住,抵沖水流的衝擊,從而降低對兩岸固定物的要求。
目前這座巨型浮橋,除了兩岸都有專門保護的人馬外,下錨駐泊的每艘巨舟相對於浮橋都是一座警戒哨壘,都駐有相應的警戒護橋人馬。
想僅僅憑藉三五名奸細滲透進來,縱火燒燬浮橋,無疑是實在不夠看的。
見拓剌笑的輕浮,摩黎忽、仲長卿都沒有半點要敷衍的意思,他們當然不相信京襄真的只有這點伎倆。
“仲將軍、那顏將軍,你們看那裡!”
另一名站在沙丘上觀戰的將領,指向南岸約二十四五里的一道長崗,這時候有數股騎兵從坡嵴後馳出來,規模之大就像數股黑色的潮水在朝北的坡崗上快速涌流着,氣勢無比磅礴。
“這又叫仲將軍、那顏將軍早就料中了呢,看樣子京襄還真是驅使秘密集結於淮陽山北坡的選鋒軍騎兵第一時間發起突襲——”
拓剌跨坐在馬背,以便看得更遠,風輕雲淡的評頭論足道,
“最北側的淮陽山麓,趕到淠水河口最少也要走一百三四十里路程。京襄騎兵一夜疾行一百三四十里,趕到淠水河口不做任何休整,就能直接投入戰鬥、發起衝鋒——再看那些閃光,他們披甲重騎的佔比明顯要比我們高多????????????????了,真是能算得上一等一的精銳騎兵。仲將軍、那顏將軍之前說其戰力不比王帳騎兵稍差,也不算虛誇,但可惜限於規模,終究成不了氣候。不過,也不枉宗王在南岸專門給他們準備了四千披甲重騎了!”
平燕宗王府從頭到尾都有相當多的將領反對借媾和的名義挑起南朝內鬥,以爲這除了給南朝喘息之機,帶不來別的好處。
拓剌就是持異議者。
雖說拓剌這時候滿口都在誇鎮南王與仲長卿、那顏摩黎忽之前對戰局的預測極準,但略顯輕浮的語氣卻是暗諷鎮南宗王府一系太過重視京襄,是之前太無能、給京襄軍打怕了。
赤扈極重視騎兵的裝備,但連戰馬都披甲的精銳重騎兵也僅佔到十之一二。
像怯不黑所部八千人馬,披甲重騎僅有千餘。
考慮到京襄這次極可能會動用最精銳的選鋒軍騎兵發動突襲,而選鋒軍精銳騎兵以密集陣型進行鑿穿作戰的威力以及選鋒軍還新編入重甲步卒,都令人印象深刻到要噩夢的程度。
爲此,平燕王屠哥明面保持怯不黑率領八千騎兵配合楊景臣所部雄州軍殿後不變,但實際上卻暗中調了三千披甲重騎與怯不黑所部輕甲騎進行調換。
拓剌現在就想知道仲長卿、那顏摩黎忽他們兩個人,會以怎樣的心情看着他們所畏懼、以爲無堅不摧的京襄選鋒軍騎兵在赤扈重甲騎的屠刀下慘嚎、呻吟……
“不對!這事不對勁!”
仲長卿沒有心情跟拓剌置氣,看到京襄選鋒軍騎兵已經從坡嵴後涌出好一會兒都還沒有停息的跡象,而在朝北的坡崗上,京襄選鋒軍分爲五片,各自展開都有三四里縱深……
然而坡嵴後京襄軍步騎還如潮水一般涌出,仲長卿直覺背脊骨一陣陣發涼。
“京襄軍在淮西怎麼可能有這麼多騎兵?徐懷那豎子是拿馬步兵充數,想要第一時間將怯不黑、楊景臣唬住,然後趁機殺入營壘深處,摧毀浮渡?”摩黎忽直吸涼氣說
道,“他是想用詐計,爲靖勝軍主力趕來爭取時間?”
“不是說京襄選鋒軍在淮西只有四千騎兵、兩千重甲步卒嗎?”
拓剌這時候也覺察到異常,呼吸都有些困難起來,怪叫道,
“見鬼,在北側坡崗展開的騎兵、重甲步騎已經有七八千人了,後面不知道還有多少騎兵沒有殺出來——見鬼,京襄從哪裡冒出這麼多騎兵?看其側翼輕騎縱馬馳騁開弓的樣子,絕不像拿馬步兵充數的新手!”
怯不黑、楊景臣想着誘敵深入,在南岸並沒有將所有兵馬都拉出營寨,除了第一時間將七八千步甲拉出營壘,於浮渡正面結陣外,還將兩千輕甲騎、數百披甲重騎部署於營區兩翼。
兩軍輕騎最先在側翼接戰。
怯不黑、楊景臣都深知京襄選鋒軍除了重甲步卒下馬後結陣推進的威力驚人外,也知道其重甲騎以密集陣型進行鑿穿突擊前也需要整飭陣型。
不能讓京襄軍從容將陣列展開來,當然要第一????????????????時間驅使機動速度最快的輕騎進逼過去,壓制京襄軍在朝北坡崗展開的空間,不斷嘗試撼動其陣腳。
然而除了居中三大片正有序結陣的四五千步騎人馬不說,仲長卿、摩黎忽粗粗看去,能確認京襄選鋒軍第一時間在兩翼以及側前翼投入交戰、掩護披甲重騎及重甲步卒結陣的輕騎兵,就不少於四千人馬,而且看上去個個弓馬嫺熟。
“契丹人?!”
仲長卿想到一個可能,這一刻幾乎要呻吟出來。
他雖然猜不到爲何有如此之多的契丹騎兵出現在淮西戰場之上,但他幾乎能夠肯定,徐懷此時確有額外的精銳輕騎兵可以調動,除了從契丹殘部借兵,還有其他途徑嗎?
“契丹殘部不是都留在吐蕃高地深處嗎,不是說距離大理國還有數千裡之遙嗎,怎麼會跑到中原來了?之前千餘契丹殘部來投京襄,他們在途中用了多少時間,沒有一年,半年也至少的吧?”
摩黎忽心驚神顫的問道,
“吐蕃相距中原萬里之遙,山高水遠,一支如此規模的騎兵要從吐蕃調到淮西,沒有一年半載時間,怎麼辦得到?除非徐懷一年前就已經料到這點?這也不對啊,徐懷派人去找蕭林石請援,報信路上不得先耽擱大半年的時間?不對,不對,兩側的輕騎兵不像假扮,確是精銳騎兵,唯一可能,就是居中結陣的披甲重騎是拿馬步兵充數的——徐懷詭計多端,楊景臣在他手裡吃過大虧,這很可能是針對楊景臣用計!”
“是契丹騎兵,”
仲長卿不得不痛苦的直面殘酷現實,又朝拓剌說道,
“拓剌將軍,請你速往平燕宗王處稟報,需要調派水軍運送援兵到南岸去。京襄這次從契丹借得大股騎兵,一次性投入的突襲兵馬規模遠遠超乎之前的預估。怯不黑、楊景臣想着誘敵深入,僅在浮渡前安排七八千步兵結陣,不可能阻擋京襄軍殺透進來摧毀浮渡。考慮到京襄極可能還有後手,爲防萬一,需要提前將援兵送到南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