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淮南城如今已經亂作一團。
因慕郭解之名而到淮南的遊俠,全都幫着尋找殺害郭解外甥的兇手——卜式。但這些人沒看過卜式,又多是睚眥必報,有氣敢任的人,平常或在客棧,或在別人家裡做門客,互不見面到還好,如今集中到了大街上,一句話、一個動作乃至一個眼神不對,他們就指稱對方世卜式,拔劍相向,大打出手……一時之間,鬥毆的人越來越多,將平常繁華的淮南街道攪了個烏煙瘴氣。
這可忙壞了胥吏,他們剛剛在城南平息一起,很可能城西、城北、城東,又出現好幾起……就算逮捕打架的人,他們都忙得連停腳的功夫都沒有,更何況這之中還有不斷講情、要求放人的淮南官吏。
到傍晚的時候,淮南的牢獄裡人滿爲患。
田信焦急地站在客棧門口,向霍去病出發的方向不斷張望,時不時聽着手下人的回報。
“霍將軍沒有回來。”
“郭大俠已經下令人將屍首收了回去。”
“還沒有看到霍將軍的蹤影。”
“郭大俠傳出話來,說在街上幫忙搜捕兇手的各位請回,不敢勞動那麼多人。”
“沒有,霍將軍還沒回來。”
“兇手還沒有找到。”
“沒有……”
“沒看到……”
……
就在天剛剛擦黑的時候,一個探聽消息的人慌慌張張跑回來,離着老遠就大叫,“回來了,霍將軍回來了……”
田信猛地站起來,向前幾步,抓住那險些摔倒的人,問:“在哪?到哪裡了?”
那人邊喘息着邊回答,“我一看到他們進南城門就立刻回來,估計就快到了。”
“他們?”田信疑惑,“和霍將軍一起回來的還有誰?”
“卜式,”那人肯定地說道:“就是和咱們住在同一間客棧,殺人逃跑的卜式。”
“什麼?”
現在整個壽春城的人都在捉拿卜式,他竟然回來了?!田信吃驚不小,可他略一思忖之後,又覺得理所當然,他既然和那個霍去病一起回來,那麼定然是被抓住,帶回來的。
田信想了想,立刻奔着郭解的住宅而去。
當他到達郭解家的外面,正看到霍去病帶着一個顯得衰老滄桑的人同來,可那人行動自由,神色坦然,並不沒有被人抓住的狼狽。
田信無暇多想,徑自迎了上去,走得近了,他才發現霍去病身上的衣服,竟然帶着劃破的口子,樣子頗爲狼狽……
“霍將軍。”他搶上前招呼,“您這是怎麼了?”
“沒什麼!”霍去病看到田信,臉色陰沉的下馬,將馬的繮繩丟給他。
霍去病這種臉色、態度讓田信大吃一驚,他暗想:怎麼了?他爲何騎馬回來如此臉色,難道這匹馬出了什麼問題,讓他不高興?
田信心虛地試探:“霍將軍覺得這匹馬如何?”
“是匹好馬!”霍去病心不在焉地回答,從馬背的革囊裡拿出一柄造型古拙的青銅短刀。
“將軍既然覺得這匹馬好,好馬送英雄,還請將軍笑納。”田信圓臉上帶着笑容,將馬繮繩有遞了過去,眼睛卻瞟着那把青銅短刀,目光中閃動着精明銳利與幾分猶疑,這把刀的外形不同於漢人所用的刀,看形狀、看鍛造,看材質,竟像是北地匈奴所出的徑路刀,而它上面佩飾、花紋,也不同一般匈奴人所用……爲何這種被匈奴人稱爲“神刀”的兵仞,竟會出現在這裡?
田信想不明白,但也沒有問。只是執著的要將馬送給霍去病。
這時,郭家有僕人認出一行人中的卜式,飛快地跑進了裡面通知。而卜式鬆開自己的馬,走到郭解門前,“撲通”一聲跪倒……
郭解的家裡先跑出來的是一個婦人,那婦人頭髮凌亂,雙眼通紅,滿臉的悲痛憤怒之色,她手中舉着棍棒,一看到地上跪着的卜式,二話不說,掄起棍子,向着卜式的身上就打。
卜式不躲不避,硬挺挺地捱了一棍,只覺得天昏地暗,鮮血上涌。
“你還我兒子!”婦人嘶聲叫道,“賠我兒子命來。”說着,她眼中閃過兇狠之色,運足了力氣,舉棍子就往卜式的腦袋上砸!
霍去病一看不好,搶上前單手要去接往卜式腦袋上落的棍稍……他以爲這個婦人又瘦又小,沒什麼力氣,可一碰到棍稍,立刻就覺得千鈞磐石壓了下來,他暗叫一聲,糟糕!這下子卜式性命難保!
就在這時,忽然一隻有力的手握住了棍子的尾端,卸去了霍去病的壓力,接着,郭解瘦小的身軀出現在門口,對那兇悍的婦人,道:“夠了!我讓你出手打人是爲出氣,不是讓你你傷人性命,就算殺了他難道還能換回一條命麼?”
“不!我要親手殺了他,爲兒子報仇!”郭姊斬釘截鐵地絕決說道。說完,她又向前撲,想去撕去咬這個殺害兒子的兇手,可她的身體卻被郭解緊緊地鉗制住……
“不要鬧了!”郭解鉗制住悲憤欲狂的姐姐,喝道:“他自己無理,本就該殺!”
“什麼?”郭姊震驚地看着弟弟,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
郭解不理會姐姐地震驚,徑自轉向一旁守候的僕人,道:“將人帶進去,沒有我的命令,不許出來。”
“喏!”僕人答應着要上前。
“滾開!”郭姊喝斥那些要過來的僕人,然後恨恨地看着自己的弟弟,已然明白郭解要做什麼,她拂了拂自己散亂的頭髮,一臉悲憤、決絕,“我就這麼一個孩子,他縱有千般不是,可也是你外甥,如今他命都沒了,你不爲他報仇,卻還不許我來做!好!好!”女人陰森、悽愴的一笑,道:“既然你對我們母子如此無情無義……”說到這裡,她折回院子裡,過了片刻,扛着一口棺材出來。
這個婦人身量不高,人也很瘦,那口棺材一扛,幾乎完全將人淹沒,只剩下兩條腿。就好像這棺材長了腿一樣……
可這壓在巨大棺材下的婦人扛着棺材卻好像抓着一團棉絮,輕若無物。她走出來,到郭解面前,厲聲道:“那我們就和你恩斷義決,從此以後,各不相干!”說話的同時,她手上用力,竟然將一口上好的棺木撕裂,露出裡面僵硬的屍身出來。
“你這是幹什麼?”郭解皺眉。
“殺他的仇人就在這裡,你不思爲他報仇,卻還這樣的問,不覺得太過可笑麼?!” 女人一聲冷笑,目光凌厲如刀,“你要保他,可要保護好了,不然……”她哼的一聲,轉頭抱着兒子的屍體就走,不帶走郭解一絲一毫。
本來漸漸聚攏的人羣,看到女人轉身,人人驚怖,紛紛後退,讓開。然後看着女人走過來,筆直的向前而去,直到消失……
郭解欲言又止。
卜式搖搖欲墜地謝罪。
郭解扶起卜式,道:“你不用如此,殺他本來應該,是我家的孩子無理。”
霍去病聽到這句話,忽然之間不知道是高興、還是該悲傷、害怕……一股莫名奇妙的感覺涌上他的心頭,讓他覺得煩躁難當……他看着有人讚歎郭解爲人,有人不以爲然,他自己也不知道該擺出一個什麼樣的臉色來。
他知道卜式沒有危險,便退出人羣,正看到田信牽着馬等他,霍去病走上前,無精打采地說道:“你還在這裡啊……”
“怎麼了?”田信一臉關心。
霍去病搖頭,他怎麼能說自己竟然在此時有了看到兔死而產生的狐悲,他忽然之間有些害怕,害怕自己的舅舅也會像郭解一樣……
如果自己做錯事情,舅舅真的會殺了自己麼?或者有人殺了自己,舅舅會怎樣呢?是否會在一旁說該殺呢?
霍去病激靈打個冷戰,不敢往下想。至於田信手中的馬,他亦無心多理會了……
“去病。”一聲招呼停住了霍去病有些虛浮的腳步,他擡頭看時,正看到劉遷站在眼前,劉遷似乎想要笑,可是緊盯着霍去病手中那把青銅匕首的眼睛卻泄漏了他的緊張在意。
“什麼?”霍去病問。
“我聽說殺害老師外甥的兇手抓到了?”劉遷道,眼神不自覺地瞟着匕首,“你在這裡幹什麼?”
“沒什麼?”霍去病看着說話明顯有些不在焉的劉遷,他順着劉遷的目光看自己手中的匕首,便舉起匕首問:“這有什麼不對麼?”
“沒有,沒有。”劉遷趕緊回答。
霍去病不耐煩地看着劉遷吞吞吐吐,等待着。可是,劉遷躑躅半晌,竟不發一語。
“若無事,我先走了。”霍去病實在不耐煩,就要離開。
“等等!”劉遷看起來下定了決心,看着霍去病手中的匕首,道:“你手中這隻匕首從哪裡來的?”
霍去病看了看自己手中的傢伙,忽然一笑,心情好了些,“從一個莽夫手裡奪過來的。”那個大個子想做強盜,憑力氣奪馬。可他霍去病看到那人那麼利落的上馬動作,還有馬鞍上掛着的那柄平常人拿起來都費勁的大刀,又怎麼會傻的拼力氣。
所以,在對方抽刀拍馬殺來,雙方近不過數米,對方無法變換兵刃時,霍去病忽然拿起藏在身後的長弓,認扣搭弦,“嘣”的發射,而且是三箭齊發……
如此近距離,又是強弓,三法連珠……
對方避無可避,只能下馬躲藏,可霍去病怎麼會給他喘息的機會,他下馬時,雙馬錯蹬,霍去病立刻用手中的箭去扎他握住馬鞍的大手……
那人慘叫一聲,捂着手摔在地上。
“看箭!”
霍去病大喝一聲,手中箭“嗖”的射出。
地上的人看到長箭隨着他跌落,疾飛而至,趕緊翻滾了一圈。可就在他翻過身去的時候,長箭的尖銳的呼嘯傳來……接着“砰”的一聲,長箭釘在地上的聲音響在耳邊。
霍去病跳下馬,有趣地看着那個人想起來,頭髻卻被釘在地上,無法起身的狼狽,又張開弓,指着那個人說道:“不許動,再動,一箭就射穿了你!”
“卑鄙!暗箭傷人!”那個高大的男人叫罵着,猶如野獸低鳴,
霍去病覺得好笑,一個搶馬賊居然也要光明正大?他鬆開弓弦,拔出長箭,搭在那個人的頸項間,惡聲惡氣地說:“快!把你身上的東西拿出來!”
那人渾身一僵,似乎沒有想到自己劫馬竟然真的遇到打劫的了……有心想要說些硬氣的話,可他又想到自己身負重任,不能如此不明不白在這裡的死掉,便忍氣吞聲的將自己身上東西緩緩拿出來,也暗自後悔自己一時愛馬心切,看到汗血馬就不顧一切,做出莽撞的事情……
霍去病看着那人身上的東西在地上越堆越多,不禁心中大樂。東西他雖然不希罕,但是退強敵,而且讓強悍的男人只能狼狽地撅着,他心中無比滿足……
誰想到樂極生悲,他沒有想到這個人還有同夥……等到發現的時候,已經遲了,草垛子後面的同夥已經擒拿住了卜式……
就這樣,走馬換將之後,那個大個人男人拿走了大部分東西,倉皇之中,就只落下了這把匕首。他看着還不錯,就拿了回來……
一路上,霍去病總結:不將敵人斬殺殆盡,完全沒有還手餘地,根本不能算是勝利……
劉遷聽到霍去病說是自己奪過來的,臉色一變,忙問:“除去匕首還有什麼?那人呢?”
“你認識麼那兩個人麼?”霍去病揚了楊手中的匕首,問。想不出這淮南太子怎麼會認識強盜。
劉遷遲疑了一會兒點頭,“他們怎麼樣了?”
“跑了。”霍去病回答。
劉遷常常出了一口氣,跑了就好。那兩個人身上有淮南與匈奴締結的盟約,這可至關重要,如果被人發現、搶奪過去,那可真是大大不妙。也枉費了父親和劉陵千方百計隔開郭解與長安使者,急急忙忙讓自己小心地送走匈奴太子……
一想到長安使者,劉遷看着霍去病問道:“你不是去了肥陵山麼?怎麼又回來了?”
霍去病這纔想到自己回壽春來到底爲了什麼,他不是來找木匠打造馬鞍和馬鐙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