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伍被的冷淡,劉陵頓覺悲哀如同這秋夜,一點一點將寒冷浸到骨子裡。來時的衝動、期望、不由自主,都在這一刻消失無蹤。她甚至有些哀怨地看着冷漠的男人,問:“不問問我何時去長安,又爲了什麼去長安麼?難道你一點也不擔心麼?”
伍被謙恭有禮地回道:“翁主此去長安不過是表明淮南臣服的姿態,雖說翁主此去是有做質子的用意,但也合了天子安撫天下的心,自然盛情款待,何須憂慮?”
劉陵無聲的笑了一下,目光咄咄地逼視着無情的男人,“現在局勢變化莫測,你就這麼肯定?”
“若有什麼危難,以翁主的聰慧定然能提早預見到,想好脫身的計策。”
“你一點也不擔心麼?難道一點點也沒有?!”劉陵澀然地又追問了一遍。
“那在下祝願翁主此去一路平安。但是夜已經深了,翁主留在此處實在不妥,還請早些回去。”
“你就這樣對我麼?”劉陵忍無可忍地大叫,“你看看我,看看我!”
這突如其來的尖叫如同指甲撓玻璃一樣刺耳,讓在外面站起身準備溜走地項婉兒腳下一頓,瞟向了燈火明亮的屋內。
屋內“刺啦”一聲,劉陵忽然撕裂自己的衣襟,露出起伏的胸膛。
項婉兒深深抽了一口氣,掩住嘴纔沒有驚訝地出聲!她看到伍被閉了閉眼睛,苦笑着說:“你這是幹什麼?”
“幹什麼?”劉陵用悠遠而寂寞的眼睛看着伍被,脫掉自己的象徵着身份、地位的華服,露出如同美玉雕成的軀幹,“我要讓你看看這具軀體,好好地看看,在它還美麗的時候。”
伍被走上前,俯身拿起劉陵的衣服,給她披上,“你會平安的,一定會平安的。”他越說越加重語氣,是安慰劉陵,也似乎在告訴自己。
“不,這次我一聽到要去長安,心裡就慌慌的,前所未有的慌張,總覺得再也回不來了……” 劉陵撲到伍被的懷裡,聲嘶力竭地哭泣着,“我不能再等了,真的等不下去了!我怕再等下去,只能讓你看到一具醜陋的屍體……”
外面傳來“咔嚓”一聲輕響,讓伍被一把推開劉陵,厲聲問:“誰?!”接着,人也飛了出去。
只見月光下,項婉兒有些狼狽地站直身體,尷尬迎向伍被。
“你……”伍被一時之間愕然地呆住了,他沒有想到項婉兒會出現在這裡。可是即使在這驚愕的瞬間,他的腦子裡也轉了無數個念頭,包括裡面剛纔劉陵的反常的話……
“我……”項婉兒在伍被鄙視下,訥訥說道:“我看太晚了,陵翁主還沒有回來,所以就出來看看……”
“是嗎?”伍被淡淡地迴應,掩飾着腦子裡閃過的無數猜測。
“……”項婉兒沉默下來,她知道這並不是一個值得讓人相信的理由。
“對了,她喝醉了。”伍被順着項婉兒的話,微微笑着說,“你來正好,我看她自己可能找不到回去了路,你正可以將她帶回去!”
項婉兒依然呆呆地看着面前的男子,沉默着。
如果剛纔沒有聽到茅舍裡的對話,她可以很高興地按照伍被的話離開。可惜她聽到了,聽到了驕傲的劉陵那雖然惱怒氣憤卻隱隱含着卑微乞求的責難與哭聲……
項婉兒不知道自己應該用什麼樣的表情來面對這個擁有飄逸疏離氣質、正在優雅微笑的人;她更不知道該如何去見用尖銳語氣在背後嘲諷自己的劉陵……她開始後悔自己那不經大腦的潛意識跟蹤行徑!如果沒有聽到那些話該有多好?那樣她就依然可以相信、崇拜劉陵;偷偷地、自以爲誰也不知道地愛慕伍被……
“不要擺出一副快要哭出來的表情。”劉陵走出茅舍,對着項婉兒嘲弄地說道。現在,整理好衣服的她也穿戴上了驕傲的甲冑,整個人看起來如同秋山般悠遠空寂而平靜。她漫不經意的走道項婉兒面前,絕美的面容綻開陽光一樣令人不敢逼視的燦爛笑容,眼神卻似山頂的積雪,遙遠、冷漠,“你這表情是做給誰看?我嗎?免啦,我本就不喜歡你,若不是你的身份,若不是想知道劉徹讓她來這裡又爲了什麼,若不是伍被對你過分的關注,我看也不會看你這種卑賤的女人!你還真以爲我喜歡你嗎?這真是太好笑啦!”
劉陵大笑着擡起頭,絕美的笑容籠罩上一層淡淡星輝,顯得璀璨卻也清冷、孤決,“你這種表情只會讓我覺得噁心。項婉兒,你真該慶幸自己今天晚上走出來,聽到了我說的心裡話,不然只怕你以後怎麼死得都不知道!”
“抱歉!”
淚水在項婉兒的眼睛裡滾了幾滾,終於落下來。她邊落淚邊小心控制自己聲音,不要流露出可恥的乞憐:“對不起,是不好,是我鴕鳥,是我扮無知天真,賴在你家裡,從你這裡汲取勇氣、溫暖,又自欺假裝什麼都不知道。我以爲自己不說、自己隱瞞所有的情緒,有些事就不會發生……”蓄滿了淚水的眼睛依舊明亮、美麗,卻又好像多了幾許平時沒有的驕傲、倔強。這讓她雖然口中說着抱歉、軟弱的話,可神情中自然透出一種毫不掩飾的悲哀和堅持,“對不起。我知道我很自私,我總想要別人讓着我,卻不會體察別人的心情。你叫我妹妹,我很高興。可我依然管你叫翁主,並不是我不把你當成是姐姐,只是從小到大我都是夥伴中最大的,總是別人管我叫姐姐,突然之間要把這個稱呼讓給別人,才叫不出口,可心中我還是把你當作姐姐!”抹了抹溢出來的眼淚,項婉兒力圖露出微笑,“我不知道我讓那麼你困擾。你放心,既然知道你不喜歡我留在這裡,我可以立刻離開……”
項婉兒說出“抱歉”兩個字,確實讓劉陵微微一愣,可聽到她這一番雖明爲道歉、暗則有些尖銳、凌厲的話,劉陵忍不住笑了,原來項婉兒也是這般心性,平時看起來柔弱可欺,可到了真正關頭,卻堅定、剛強、銳利,甚至比之常人更勝。
等到項婉兒說完,劉陵便嫣然笑着淡淡說道:“既然這樣就趕緊走吧!恕我不送!”
“我本來就打算到淮南看看之後就離開的,也沒想過長留。”項婉兒看着劉陵,彷彿看到的依然是初見時那心神爲之奪、如明珠美玉、又充滿不可思議魅力的女子,想到這個女子這些天笑靨如花地殷勤看顧……露出比嚎啕大哭還要悽楚的神情,堅定地說。
“哈!”一聲嗤笑伴隨着巴掌聲,從茅舍右側傳來,讓在場的三個人都是一驚。接着,霍去病挺拔的身影走出陰影出現在月光下,他原本驕橫、傲慢、英俊的臉上現在帶着嘲諷和輕蔑看着項婉兒,說:“可惜你想走也沒那麼容易……”
“你怎麼會在這裡?”劉陵收起看到霍去病的詫異、不悅,輕柔地問道。
“嗬!翁主,難不成這淮南行宮竟比長安未央宮的規矩還多,怎麼我到處走走都不行麼?還是這裡有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霍去病刻薄地挖苦。此時他表現得很狂妄,但自己卻沒有察覺,即使察覺了,他也絲毫不在乎對方會不會惱怒。
“怎麼會?你這是說笑了。”劉陵是堂堂淮南國的翁主,被一個少年如此教訓,無論如何心裡也不會痛快,可她還是處變不驚地笑了。
霍去病冷冷一笑,徑自朝着項婉兒而去,斥道:“你是傻的啊!他們都沒拿你當回事,算計你,你還在這裡哭哭啼啼說抱歉給誰看?!你還真以爲他們會慚愧、安慰你!”霍去病對着項婉兒冷冷地教訓完,一把抓起項婉兒的手,大步向後退去。可在這一瞬間,他瞟到了項婉兒還在遲疑不捨地、不自覺地看向伍被,不禁心中涌起一種說不出的焦躁,手上的力氣也更大了,他對着少女喝道:“還留在這裡幹什麼?!等着他們來熱情地送你,還是想要再被人辱罵一頓!”
項婉兒剛剛止住的淚水,聽到霍去病的話又想要往外掉。面前的少年的口氣雖惡劣而又不耐煩,可那種惡劣、不耐煩之中項婉兒還是聽出了關心與不平!這一點點的溫暖讓她感動,沉淪到萬丈深淵的、冰冷的心又一次恢復了跳動……
“啊,對了!”霍去病忽然停了下來,後面被他拉扯的項婉兒收不住腳,狠狠撞在他身上。霍去病扶住身後的少女,然後冷然看着劉陵說道:“項婉兒是天子敕封的‘神女’,她來淮南,代表着天子,她走或者不走,不是你能決定的,若你以後再說出剛纔的話那就是對天子的不敬!”說完,他又看了終沉默不語的伍被一眼,衝着他譏諷地勾起了脣角,啐了一口……然後,拉着少女如疾風一樣離去……
“你真是這樣想麼?”伍被看着項婉兒頹喪的背影隨着霍去病挺拔的身姿漸漸消失於夜色中,轉向劉陵,目光中一片思索,“你確定她能離開?她可是天子送過來的人,也是大王的座上賓!若無緣無故不見了……”伍被沒有往下說,可是其中的意思已經顯而易見!
“怎麼?難不成我還有其他意思麼?我可不放心讓一個喜歡你,又獲得你注目的女孩子,在我離開的時候還留在你身邊。” 劉陵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伍被,寧靜深沉地笑了,“至於有人想離開,腳既然長在她身上,我又交代什麼?”
“那可不一定。”伍被輕輕嘆息,“這些年天子推行《推恩令》,而大王卻始終沒有分封土地,已然引起承明殿上的人不滿。王孫建上疏,派使君來壽春申斥也許只是藉口,最終要送來的只怕是這位‘神女’而已;天子說是爲全大王好道之心,特地送過來的‘神女’以助大王參道。但項婉兒短短數月之間,能名聞天下,卻絕非一人之力所能做到,背後必定有大人物襄助,這個人你我不必猜也能想到是誰。”
“可項婉兒來這裡的動靜太大,人也未必有成爲暗探的心機。”劉陵淡淡地笑着。
“她雖沒有,但是這些天卻因爲‘神女’而來壽春的人確是不少,你又怎麼能說這些人中沒有圖謀不軌的暗探?”
劉陵心中一動,瞬時退去滿身風情,露出底下被深深遮掩的精明,“你是說若項婉兒從淮南消失,會落人口實,若有心人稍加煽動,只怕淮南會引來麻煩?”
“不單是麻煩,只怕還是大禍。”伍被說道:“如今衛青破匈奴得勝,長安方面士氣正高。若淮南亂了,長安自然會讓能征善戰的將軍出兵,到那時淮南爲長安兵將所控制,只怕大王數十年的經營都會便宜了別人。”
“既然這樣?”劉陵深深看着伍被,問:“你爲什麼不阻止?若你想阻止,應該有本事讓我說不出那些話,可你卻爲何一句話也沒有說?!”
看了一眼劉陵,伍被臉上現出無奈的、淡淡的笑容,“項婉兒本來就不屬於這些是是非非,若她能順着你的意思離開這裡,自然也好。可惜她也是一個無法選擇的人。”
“看來這都是我的錯了……”劉陵頓時明瞭,“原來她不但不能離開淮南,還要在這裡身康體健的安好啊!原來,我連這一點點的任性都沒有了……”
自從長安使節來到淮南,她看到伍被對項婉兒非同尋常的關注,心就亂了。然後她就全心全意、全副心神都縈繞在一個‘神女’身上,視野狹窄的再也看不到其他;
本來這兩個人在一起,她就不會放心,而如今她又要離開淮南,留下這兩個人在自己完全看不到的地方,她又豈能心安,這纔對伍被一番剖白,一番試探、一番情不自禁……好不容易伍被有所動容,卻讓項婉兒這個如鯁在喉的存在給攪合了……
想到自己對伍被一番話語全讓項婉兒聽了去,她殺人的心思都有了,再聽到伍被微笑着在項婉兒面前說要疏離自己,讓那個女孩將自己帶開,她終於忍不住說出難聽的話來……那時若是伍被爲項婉兒說或做一點點事情,只怕她會有更激烈的手段使出來……
伍被正是看出這一點,所以才隱忍着不動聲色的吧?等到自己冷靜,等到項婉兒離開,他纔將話說出來。
項婉兒呵,看似一個單純的少女,卻偏偏在這不單純的時刻,又從不單純的地方來,變成了一個麻煩的存在。
“你我是無法選擇,是因爲我們都有自己的責任。” 伍被用慈和、悲傷的目光注視着遠方。
面對着伍被如此雲淡風輕又如此慈和的目光,劉陵忍不住冷笑了一聲,然後滿臉自嘲地說:“不要跟我說什麼責任,那些對我不值一提。我告訴你我不是無法選擇……走到今天的境地,正是我自己當初的選擇。”
伍被沉默着沒有反駁。
又是如此啊……劉陵看到伍被沉默,心中的苦悶越發深刻。她雖早已明白這個男人的心深沉如海,無論自己投入什麼樣的石頭,都會被吞沒,激不起一點點地漣漪,可她依然不甘心,也不想放棄,彷彿着了魔一樣……
輕輕向前走幾步,劉陵看着黑夜中沉寂的、沉重的山巒,一抹憂傷劃過她璀璨如星的眼眸,她寂寞地、嘆息般地說道:“現在想想,項婉兒確實和我不一樣。若是我遇到今天的事情,有人如此對我,我必然心心念念,決不善罷甘休,然後十倍償還與對方!而她選擇的卻是離開、是放棄、是忘記……我所不能放棄的,她可以如此快的放棄,這樣看來她真是比我幸運。”若我也能轉身放棄、離開,不必如同那暗夜中行走的人,不管不顧一路向前奔向那不知是光明,還是深淵的結局就好了!可惜……
劉陵黯然神傷,可惜有些事情是她想放而放不下,也決不能放棄的。能真能放棄,她就不是劉陵了。所以既然選擇這條路,那麼無論什麼結局就一定要承受!無論她纖細的肩膀能否承受得起。
輕輕轉身,劉陵以一種決然的姿態,似哀傷、似喜樂地說道,“你等着瞧吧,我總有一天會從淮南國翁主晉升爲大漢朝公主。”等到成了公主,那麼自己所期望得到的一切也許都能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