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嘉先聖之道,開廣門路,宣招四方之士,蓋古者任賢而序位,量能以授官,勞大者厥祿厚,德盛者獲爵尊,故武功以顯重,而文德以行褒。其以高成之平津鄉戶六百五十封丞相弘爲平津侯。”
張湯回到長安時,已經十一月入冬,凜冽的西北風颳在人臉上生疼。比這西北風讓張湯更覺強勁的是天子的一道詔命——丞相薛澤被免職,任命公孫弘爲丞相,與丞相任命詔書同時下達的還有另外一道封賞,那就是晉升爲丞相的公孫弘同時被封爲平津候!
丞相封侯,自公孫弘始。他是在儒生中的第一人,也自此纔有了丞相封侯的先例。
張湯心腹吏屬魯謁居用一種近乎平板的聲音背完了公孫弘受封的詔書,繼續說着長安發生的事,“詔令下達,公孫大人立刻開闢相府東門來招攬賢人,和他們商討國家大事。” “不久,公孫丞相上疏天子說:十個強盜拉滿弓弦能讓上百名官吏不敢上前,應該下令禁止百姓隨身攜帶弓箭,以利地方治安。”
張湯陰沉着瘦削的臉,不予置否,不過他的眼還是隨着隸屬的話而透出了嘲諷之意。難道丞相招徠的賢人就只會出這些主意?實在好笑……
魯謁居說:“陛下將這件事交給羣臣商議。汲黯大人力持反對意見,他說:臣聞古者作五兵,不是爲了相互殘殺,而是用來禁暴討邪。弓箭在百姓安居時,則可以制猛獸、應付非常狀況;有戰事則可以設衛而施行陣。若禁止使用弓箭,只怕是助長強盜的威風而剝奪百姓正當防衛的權利。前秦兼併天下後廢王道、立私議、滅詩書、去仁恩而任刑戮……雖銷兵器、折刀劍,卻依然犯法滋衆,盜賊不勝。到最後天下大亂而亡國。所以賢德的君主是推行教化而非禁止使用弓箭。今陛下昭明德,建太平,舉俊材,興學官,宇內太平,難道還要學那暴秦不成?”
張湯瘦削的臉上帶出一絲笑意。
魯謁居繼續說:“陛下以此詰問丞相,丞相無言以對,此事作罷。可汲黯大人當時又說:陛下用羣臣如同堆柴禾,不看才能,只讓後來者居上。讓陛下聽了非常生氣,甩袖離座而去……”
張湯默然不語,汲黯這樣說,恐怕不指針對公孫弘,自己也不能置身事外吧?!想當初汲黯始列爲九卿,自己和公孫弘都是小吏。而現今自己和汲黯同列,公孫弘卻已至丞相又封侯,汲黯這個倔強耿直的老頭子自然心裡難以平衡!
其實,張湯也承認,若論治國才能汲黯確實少人能及,當初河內失火,少千餘家,上使汲黯前往視察,他回來卻稟告說“那只是一場小火災,不足爲慮。但河南卻遭水旱天災,萬餘家受難,最慘的是有些地方父子相食,所以臣便利用手中的符節命令河南郡守,開倉振民。”如此逾越本分的做法,自然律令難容,幸好天子寬宏,釋放了他,遷爲滎陽令。黯恥爲令,病歸田裡。天子又將他遷爲東海太守,可汲黯上任,竟稱病,臥在府裡不出門。汲黯如此放誕不經,可東海郡還被他用一年多時間治理的繁榮富庶……
若論治理地方,張湯自嘆不如,放眼朝野上下,又有幾個能做到?如此才能卻不被升遷,怪就怪他的脾氣實在太過乖戾。
“……另外,秋糧雖已徵收,但府庫卻不見充實,最近君上時常召見大司農顏異。” 魯謁居繼續說道,他最好的地方就是,他說事情,決不拖泥帶水、不帶上自己的意見、看法、喜好,也不去管聽的人心裡在想什麼,只是將所見所聞以最簡單直接的方式說出來。
張湯聽到這個消息,心中一動,若有所感,盤踞在心頭很久的疑惑終於解開。
隨着“嘎吱嘎吱”的車輪轉動聲,張湯聽完了自他去淮南這一段時間,長安所發生的一切。然後,車輛停在了未央宮前。
劉徹下車,一路走到宣室殿交還符節,稟告淮南此行各種見聞之後。劉徹沉吟半晌,然後忽然將一份詔書拿給他看。
張湯接過,展開,看完之後,心中又驚又喜,可一擡頭看到劉徹深沉莫測的臉色,便趕緊拜服在地,謙辭道:“臣才德不足以擔此重任,還請陛下三思。”
劉徹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張湯,道:“公孫弘升任丞相,御史大夫之職空缺,除去你我可想不出別人了。更何況你這淮南一行可算是收穫不少,逮着了不少匪盜。”
張湯瘦削的臉上露出慚愧,垂頭道:“這乃是陛下運籌帷幄之中的功勞,若沒有陛下的安排,臣只怕已死於那些盜賊之手。”
劉徹臉上的笑容更加明顯,他問:“那些盜匪你可解入京來。”
“臣無能。”張湯回道:“臣出使淮南,不敢多留,便將那些盜匪留在淮陰縣,沒想到盜匪還有同夥,竟將那些強盜都給殺了。”
“沒有活口?”
張湯沉吟了一下,才說道:“臣不知,但臣這就回去查問。”
“好。這件事情你要快些去辦。”
“喏!”張湯答應。
劉徹點頭。
其實公孫弘官拜丞相,劉徹確實想讓張湯升任御史大夫,但此時又不能不顧及汲黯的情緒,他是老臣,朝中威望極高。如今那個倔老頭子就已經說他委任官職如同堆柴禾,後來者居上,若張湯再任御史大夫,只怕汲黯會鬧將起來……看來以後應該給這個汲黯一點點苦頭吃吃了,不然只怕他連皇帝也不放在眼裡!
忽然,劉徹的目光落在面前几案成堆的簡牘上,他拿起其中兩分竹簡,遞給張湯,示意他拿過去看看。張湯遲疑了一下,交還詔書,然後展開竹簡來看。
這次看這兩分竹簡,倒沒有了剛纔的驚喜、惶恐等心情劇烈變化,不過看完了卻也不輕鬆。這其中一份是軍報,那軍報上說匈奴人近日在定襄以北長城外調動頻繁,似乎正在集結,要有大規模的軍事行動。另外一份上疏卻是說淮南的,說淮南王劉安向衡山王劉賜送去了很多禮物,示好。
張湯對於朝廷用兵之事,素來很少過問,即使皇上平日在承明殿上與衆臣議論對戰匈奴的戰略時,他也很少開口。如此作爲一來,天子是一個雄才大略的用兵家,縱使議論,最後卻也多是按自己的意思來做;二來張湯明瞭自己雖精通律令卻不懂戰略戰術,說不出良策,自然不便獻醜。他可不是那些“不識時務的儒生俗士”,什麼都要插手。
張湯想到這裡,不禁記起前些年,公孫弘上疏阻止天子設置滄海郡,卻被朝中之士恥笑,最後落得上疏謝罪,險些罷官的下場,不禁暗自警惕。同時腦子裡也細細琢磨天子將淮南王的消息和匈奴的行動放在一起交給自己是什麼意思?
這次去淮南,張湯本是擔了極大風險,甚至有了必死的決心。畢竟那時將供詞奏疏送往長安,他又隻身前去淮南,穩住淮南王是生死未定的。若天子看了趙破奴呈上的東西,怒而發兵,而他不能及時脫身,或者淮南王提早得到消息,他要以身殉國了……
可一日一日算着日期,估摸着趙破奴到達京都、天子看到奏章的日子,他便趕緊告辭,雖有些波折,耽擱了幾天,可還是平安的離開了淮南。但離得淮南越遠,還聽不到長安發兵的消息,他心中便有了疑問,這疑問直到魯謁居說出府庫內糧草不足,他才明瞭箇中緣由。也因此他猜到天子是忍下火,暫時不會動淮南……再有就是那個招了供、還留下來的活口也不能再留了。
可這兩份奏摺又是什麼已意思?淮南……匈奴……淮南……匈奴……
張湯腦子裡靈光一閃,在淮南的一個聽聞入了腦子裡:他在壽春曾耳聞有匈奴奸細混入,被郎中雷被捕獲。可等他派人查探,卻又什麼消息都沒有,而且很快他被又帶入肥陵山中,就忘記了此事。難道……
雖說君上因爲糧草、匈奴等原因很可能將淮南的事情一再往後拖,但是若淮南與匈奴有牽連,這就不一樣了,想完此節,張湯一五一十將自己所聞稟告,不過最後他還是忍不住補充:“此乃臣道聽途說,並未有甚憑據。一些鄉野雜談,實在不足爲信。”
“朕也聽聞一些鄉野雜談,不知張卿想不想聽?” 劉徹笑着問,可不等張湯反應,他繼續說道:“朕知曉隨同張卿而來的淮南翁主劉陵長得很美,據說而張卿你她走得很近。”
張湯一驚,趕緊字斟句酌的回道:“這天下間有人愛財寶,有人愛美人,可惜臣自幼只想當官,官大小不論,只要能讓臣發揮所長便可。”
劉徹哈哈大笑,“張湯,你倒是坦白!”
張湯瘦削嚴峻的臉上也微微掛上謙遜的笑容。《韓非子》中有云:賞之譽之不勸,罰之毀之不畏,四者加焉不變,則除之(註釋:對獎賞、稱讚都不能勉勵他的人,處罰、毀謗都不能使他害怕的人,把賞賜、稱讚、處罰、毀謗四種方法都加到身上也不能改變的人,就要除掉他)!昔年姜太公封於齊,斬殺隱士狂矞和華士便是爲此。有的時候讓君主明白臣下的野心,讓上位者知道他手中權力能驅使臣下、獲得臣子的衷心,這對君主、對臣子都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對了,”劉徹忽然看向外面,門外冬日暖陽亮晃晃的,照得殿外格外安靜、空闊,“霍去病呢?那小子怎麼沒到宮裡來?”
“霍校尉留在淮南。”張湯說這句話的時候,看到天子眉頭微微皺起,趕緊說道:“回長安之前,臣曾告知霍校尉,可霍校尉竟留書出走。”說着,他將霍去病的留書遞了上去,讓天子察看自己所言不虛。
“臣本想去尋,可淮南王催臣上路,無奈只得……”張湯爲難的停下來。
劉徹擺擺手,“無妨,那小子留在淮南也無妨。”既然劉安讓劉陵來長安,霍去病生死無需憂慮,只要尋時機讓他回來即可。
在劉徹詢問霍去病的時候,有兩個人青年人也正興沖沖的結伴來看從淮南歸來的隊伍,尋找霍去病。可問來問去,問到的人都說霍去病沒有回來,兩張年輕飛揚的臉便沉了下來。李敢難掩失望之色,喃喃道:“淮南有什麼好?怎麼就讓他不想回來。”
趙破奴嘆息一聲,擡頭看着冬日的天空,英俊、風華正茂的少年臉上現出了淡淡的憂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