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難得暖陽。
劉陵坐在馬車中依然感到西北風強大的威力,與北方氣候的乾燥與寒冷。她拉了拉身上的皮裘,挑開棉車簾問:“到了沒有?”得到否定的答案之後,劉陵輕輕皺了皺眉,便要放下簾子。可就在這時,她忽然看到一列車隊在馳道的另一邊向着未央宮方向而去。
那不是平陽公主的車駕嗎?
劉陵目光追隨着那副車駕,直到對方車馬消失在長安繁華的街頭。她才放下手,暗自想道:那個方向應該是去未央宮,可這麼一大早,平陽公主急急忙忙入宮做什麼?未央宮出了什麼事情不成?
“停車!”劉陵當機立斷的呼喝,“不去大將軍府了,咱們跟上對面那輛車去看看。”不管平陽公主這麼急急忙忙去幹什麼,她現在都要去看看。畢竟能讓平陽公主着急的事情並不多。劉陵輕輕抹了抹自己修剪得纖細修長的眉,陷入新的一番思索。
劉陵自認爲從小到大沒有佩服過什麼人,可對於平陽公主卻由衷有一股畏懼,她的畏懼並非來自於平陽公主高貴的身份,而是平陽公主身上那種波瀾不興的淡定與成竹在胸的冷靜、睿智。
不過,劉陵遺憾的是這位有氣度、有謀略,工於心計,理智而冷靜,讓她覺得深不可測的公主,並沒有太戀棧功名利祿。她將更多的心思放在衛青以及衛氏家族身上,而對自己的前途則缺乏了進取心。
雖說缺少一個好對手,可這並不是說劉陵心中會看輕平陽公主。相反,她尊敬、甚至羨慕這位公主。至少這位公主得到了自己心愛的男人,心甘情願爲她的男人打算。比起宮闈中那些以衽席爲戰場,以脂粉爲甲冑,以盼睞爲戈矛,以顰笑爲弓矢,以甘嚴卑詞爲運奇設伏,來奪取男人歡心,獲得所需要一切的女人,平陽公主確實更加高貴、更加幸運、更值得人尊敬。
而自己呢?
想到自己,劉陵心中突然涌上一股寂寥之情,而她那年輕而生機勃勃的皮膚下再難覆蓋住靈魂中深沉的疲倦。
這寂寥、這疲倦不知什麼時候能驅散?還有遠在淮南、自己心心念唸的那人,是否也想起了自己?
不過,劉陵還是劉陵,她縱使會露出疲態,縱使會心有不滿,可等到了外面的人忽然停車,道“翁主,看到那輛車”時,她掀開幄幕露在人前的臉依然是千伶百俐、美豔無雙、極具風情。
劉陵看了看四周流動的人羣,放下車簾,輕聲吩咐身邊的貼身女侍:“告訴後面那些人,別跟着了,自己逛去。再讓車伕找個隱蔽的,能看到那輛車馬的地方停好車。”
“喏!”女侍答應着,跳下車去。過了片刻,車馬又動了起來,果然停在一個不惹人注意又能看到平陽公主車馬的地方。至於盯人的事情,自然用不到劉陵自己。
金烏紅日在東南天空越升越高,車影卻越來越短。冰冷的寒氣透過薄薄車廂,從腳底直逼上來,凍得劉陵微微發抖。就在劉陵的耐心一點一點在這寒冷中消失殆盡的時候,外面的女侍忽然輕聲道:“翁主,有人出來了。”
劉陵又一次掀開車上的幄幕,一雙靈慧妙目靜靜地向着宮門看去。
就只見高貴端莊、充滿了貴族特有氣質的平陽公主,在僕婦侍女的簇擁下,走出宮門,向着她自己的馬車而去……一切似乎並無異樣。
可劉陵依然覺得哪裡有些不對勁兒。她仔細地看着。
就在平陽公主登車的那一刻,劉陵眸中銳光一閃,看到了有趣的一幕:站在平陽公主旁邊,本來應該伺候公主的女侍,忽然間被拉到了車旁,由人緊緊扯住手臂;而更靠後僕婦、婢女則上前放凳子、攙人上車……
看着平陽公主上車;盯着馬車離去,劉陵忽然扯出一個微笑,招手喚來車旁自己的心腹女侍,吩咐道:“去,到平陽公主府裡去看看你那姐妹,問問今天從宮裡帶出來的是什麼人?”
說完,劉陵放下簾幕,吩咐回館驛,等待消息。也許今天註定劉陵總是要等候了……不過,館驛卻比馬車中舒適得多。至少屋中的炭火爐散發出的暖氣,讓她全身暖洋洋、人也懶洋洋的。午飯過後,派出去的女侍終於回來,向劉陵稟告着她所探聽出的一切。
“翁主,平陽公主確實從宮裡帶回來個宮女。至於宮女的身份,菁菁卻並不知曉,也很少人知曉,因爲當時平陽公主帶進宮的人都被留在了椒房殿外……”女侍頓了一下,然後才說道:“菁菁她還跟我說,那之後不久,平陽公主就叫一個心腹的女侍進去,然後被換了衣服留下來。而從椒房殿裡帶出來的就是那個不相識的宮女。不過,主子出來時,臉色不好,那件事情也就誰都不敢多問了。”
“那個被帶出宮來的女子呢?如何安置了?”劉陵半眯着眼睛,問。
“聽說被安置在一個僻靜的院落,院落周圍安排護衛,不要人接近,每天送飯的都是公主身邊的人。”
這可真是有趣。劉陵露出頗有興味的笑容,道:“那你以後就多走動走動大將軍府,和那個叫菁菁的姊妹多聯絡聯絡。”
“喏!”女侍答應着,“奴婢得到什麼消息,一定儘快過來稟告。”
劉陵淡然一笑,微微提高聲音,叫進外面伺候的人,讓那人帶着女侍支取金子,作爲賞賜。
就在那女侍剛剛退下,外面又有人稟告說:“左先生求見。”
左吳?劉陵將閉闔的眼睛睜開,目光一片澄明。她思忖:左吳到這裡,怕是已經找過田信,來回稟消息的。只不知事情成與不成?
想到這裡,劉陵直起身子坐好,說了一聲,“有請。”
其實,用不着劉陵說這兩個字,因爲她“請”字話音剛落,左吳便衝了進來,臉上滿是惱怒、憤慨、焦急之色。也讓劉陵微微吃驚,暗想:難道田信的事情不成?可即使事情不成,左吳臉色也不至於如此難看啊!難道發生了其他什麼事情?
劉陵的疑問並沒有持續很久,因爲左吳很快給了她解答。
左吳急匆匆、帶着憤慨地說道:“翁主,雷被來長安了,昨夜已經直接到司馬門上書。”
劉陵聽聞此言,只覺腦子“嗡”的一響,臉也跟着變得煞白,良久,她才問道:“雷被因何離淮南,到長安?!”
“下臣目前還未得出準確消息,不過據其上書所言,乃是因其欲投軍擊匈奴,而淮南王不准許所致。”左吳頓了一下,目光陰沉起來,“無論其如何粉飾,亦不成脫離叛出淮南之罪。”
雷被叛出淮南?劉陵聽完,雖一聲不吭,但腦子裡清楚地明白雷被叛出淮南意味着什麼,這份清楚、明白更讓人心驚膽戰。
但這種膽戰心驚只是持續片刻,她便深深看着左吳,臉色嚴峻,問道:“你從哪裡得知這件事情?消息可靠不可靠?”
“消息是莊助傳給下臣的,”左吳坦然說道:“莊助素來仰慕大王,故不會相欺。”
“是嗎?”劉陵應道。
左吳看着劉陵,語氣一轉,試探,“事情並非沒有轉圜的餘地,只要翁主肯出面……”
“我?”劉陵嗤笑一聲。
左吳卻堅定決絕地點頭,“是!只要翁主出面,相信雷被決不會拒絕!”
以衽席爲戰場,以脂粉爲甲冑,以盼睞爲戈矛,以顰笑爲弓矢,以甘嚴卑詞爲運奇設伏……劉陵垂下眼瞼,腦子裡不期然又轉過這些,暗道:自己竟也是那種自己最爲看不起的女子,只能運用美色使男人臣服。可這也許是女人不能逃脫的命運吧,無論她是卑賤、還是尊貴……
再擡起頭時,劉陵神色間已是一派堅定果決。她輕聲說道:“知道了,我會盡快去見雷被。”若不能說服他,那麼只能殺死他!殺死一個對翁主無理的男人,誰也不會說什麼吧?這樣想着,劉陵的目光之中,不自然的露出了狠厲之色。
除了伍被,她對外人可以非常非常的無情!
長安城裡陷入一種微妙的平靜,可在這種平靜的表面下卻是暗潮洶涌。身處在權力漩渦、對政治非常敏感的各級官吏,無疑都感受到了一種壓力。這股壓力在淮南郎中雷被上書,自明欲從軍出擊匈奴,卻被淮南王斥免、迫害;而天子卻不予置評只是下詔將其事交由河南之時,越發強烈。當然,還是有人鬆了一口氣,畢竟最難辦的、涉及淮南調查的事情沒有落在自己頭上,他們可以靜觀事態發展。
不久即傳出河南郡命壽春縣提審、逮捕淮南太子,而壽春縣丞卻故意將逮捕太子的命令扣下不發,不去逮捕人犯。至此時,事情已經演變成天子權威和地方諸侯力量的一場角逐。這逼得由劉徹派遣的淮南國國相不得不對壽春縣丞的上書彈劾。
可誰想淮南國相彈劾奏疏剛到,緊接着淮南王的上書又來,其奏疏中狀告雷被以下犯上,擊傷淮南太子;告淮南國相包庇雷被、陷害太子!
天子又將此事交付廷尉辦理。廷尉署辦案中發現有線索牽連到淮南王,便上報天子。天子令公卿大臣商議,而商議的結果是請求逮捕淮南王治罪。
劉徹接到這些公卿大臣們的和議結果,頗爲滿意,畢竟他對淮南早有安排,此次又有了動兵除國的藉口,如此是一個非常好的時機。可他依然沒有立時將奏疏批覆下來。
沒有批覆只因他心中還有疑慮,這些疑慮有來自邊關的匈奴異動;有來自於朝廷府庫空虛、錢糧短缺;更有淮南王與衡山王勾結……
想到衡山王……劉徹猛地握住几案上讀了數次的一卷簡牘,狠狠攥起,那簡牘中的內容,他已熟記於心,是衡山王劉賜上書稱病地奏疏。
什麼有病?只怕是心病!
劉徹一摔那份奏疏,站起身,怒氣衝衝向外走去。
那劉賜進京朝見前好好的,只途中拜訪了淮南,與淮南王劉安把酒言歡,盡釋前嫌,便病得不能來長安。這其中緣故,難道不是明擺着嗎?
到時候,他這裡一旦動兵,所費糧草無計不算,必然使得淮南國與衡山國聯合起來,惹得國內動亂,縱使可以這場動亂,只怕邊塞空虛,現在正在調動集結的匈奴軍隊會立刻乘虛而入,步步進逼。他可絕不想再來個白登之圍、馬邑之戰。
可若不出手,淮南王又能安定多久?
以前憂慮種種,此時不但沒有得到解決,而且時局還走向了更嚴峻的方向。
劉徹沉思良久,依然下不了決心,不禁霍然站起,走到殿門口,命令:“來人,備車攆,朕要去大將軍府!”也許此刻,只有少年時任性胡爲的朋友,才能讓他暫時忘記一切煩惱,從而做出最有利的決定。
“喏!”有宦官答應着去了。
劉徹站在殿前,感受寒風侵襲。他微微仰頭,便看到天空雲層深厚,濃重如墨,不禁感嘆:“看來要下雪了。只不知是一場什麼樣的雪?”
瑞雪,預兆着豐年,而暴風雪則凍死人畜、傾毀大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