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的嘴角抽動幾下,突然失聲哭起來,卻什麼也不肯說。但她的神態告訴我,她早就預知我婚後會是什麼樣。
我跑到酒店,灌了一通酒。跌跌撞撞回家,楚玉正等着我。
我一把攥住她的手:“玉,你知不知道,我是一個次品?我小時候肯定受過傷,可是我想不起來,我姐又不肯說……”
楚玉一下子也哭了:“邢志,這件事,我知道,因爲,你那是爲了我……”
我們六歲那年,楚玉和奶奶搬到我家隔壁。那是縣城尚未開發的棚戶區。我們一見如故,整天在弄堂裡廝混。
那天我將一個饅頭一掰爲二,半個塞給楚玉。突然從弄堂口鑽進一條狗來,賊亮亮的眼睛盯住了她手上的半塊饅頭。嚇得她直往後退。
“它要咬我,我怕……”楚玉貼着我的身子,渾身發抖。我本來也怕狗,可是我得充當她的保護神,毅然撿起一塊石頭,砸向狗的腦袋。
狗跑了。一個人卻竄進來,朝我咆哮:“小崽子,爲什麼打我的狗?”此人破衣爛褲,張牙舞爪。我被他揪住了頭髮。我一口咬住他的手腕。隨着一聲嚎叫,那人狠狠踢來一腳。
那一腳正好踢中我的襠部。我向後跌去,撞上一戶人家的簡易支架,上面墜下一個花盆,正好砸中我的腦袋……
我在醫院躺了13天,醒了,卻對前事完全失憶。
事後警察查明,那是一個流浪的瘋子。而醫生告訴我姐,我挨的那一腳太重了,傷到了根部,以後我即使能結婚,也無力讓配偶懷孕。
我不記得這些了,楚玉卻記得。這正是她孤注一擲要嫁給我的原因。
我明白了,楚玉婚前提出丁克,不是要毫無負擔地享受人生,而是提前製造一個主觀上不想生育的假象,掩蓋我缺了生育能力的真相。
此後,我們的日子還算平靜。
一年過去。生活的變故卻來了。一天我姐在街邊暈倒了。我匆匆趕到醫院。醫生告訴我一個晴天霹靂:我姐已經腎臟衰竭,必須換腎才能活命。
我問大概要花費多少錢?醫生說最少二十萬。
姐只是擺了一個攤。我更是打點零工。楚玉月薪也不過1000多一點。要拿出二十萬,簡直天方夜談。
楚玉匆匆趕來,我們在走廊盡頭商討。楚玉突然嚴肅地問我,如果要救姐姐,你願意不惜一切代價嗎?
我說當然,爲了救我的姐姐,我捨得出自己的命。
“好吧,邢志,有你這句話就行了。”楚玉匆匆地走了。
兩天以後楚玉就拿來了十萬。她把一張紙放在我面前,要我寫上:我無條件同意楚玉的一切決定。
楚玉在搞什麼名堂?當我提出疑問時,換來她的埋怨:“要救姐姐,你還磨蹭什麼呢?”
沒錯,救我姐姐,壓倒一切,我把疑問嚥了回去。
只可惜,事與願違。雖然姐的手術很是順利,但僅僅過了兩個月,在一個凌晨突然去世。
我和楚玉人財兩空,姐死了,而我們欠了二十萬債。
好幾天後,我才緩過勁來,悲哀地說:“那筆錢,怎麼辦……”楚玉卻含糊地說:“這個,不用多慮。咱們之間,還有另一件事,我……懷孕了!”
我一下子跳起來。
你不是說丁克嗎?我也根本沒有讓你懷孕的能力啊。楚玉直直地說:“是別人的。”
其實這在我預料中,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要弄到二十萬錢,最便捷的途徑就是出賣身體。
我顫抖地問:“是誰的?”
“紀風的。”
紀風,就是她打工的老闆。
“這麼說來,你做他的情人了?”
楚玉卻搖了搖頭。“不是做情人。我只是爲他生個孩子。”
紀風的老婆結婚十年沒有生養,這是我早聽說過的。我曾經朦朧地認爲,紀風一定會找別的女人生養。萬沒料到,他看中的女人竟是楚玉,我老婆。
我該是什麼反應?把她狠狠地罵一通或打一頓?別忘了你親筆寫下了“無條件同意楚玉作出的一切決定”。更何況她的出發點是爲了救姐姐。
十個月的懷胎是漫長的過程。楚玉告訴我,紀風多次想來我家,跟我說點什麼,都被她嚴詞拒絕。
我苦笑:“來找我幹啥?怕我對你不好,影響他播下的種子嗎?”
楚玉竟然嗯了一聲:“畢竟,這是他的親骨肉呀……”
楚玉在一個黃昏生下一個男孩。是我把她送到醫院並侍候她。一個星期後回到家,我還得侍候她坐月子。
這天,我接到紀風打來的電話,他想跟我見一面。
紀風在一家上等酒店恭候我。碰過杯,喝過幾口,言歸正傳。紀風說,他已經買好一處新居,準備把楚玉和孩子接到那裡去。
我原本以爲,楚玉哺育孩子一個足月,就交出孩子,雙方兩清。怎麼紀風還來這一手。
“楚玉願意嗎?”我試探地問。
紀風莞爾一笑:“這個當然。孩子是她的心頭肉,她能離開孩子嗎?”他拿出一個銀行卡晃了晃。“邢兄弟,這裡有三十萬,我夠義氣了吧。”
我憤怒地跳起來,將酒杯砸在桌上,揚長而去。
進家門,迎接我的,是楚玉異樣的眼神。她早就通過電話,得知這一切了。
我們久久無語。我點起一支菸,立即受到她的譴責:“別抽了,會嗆着孩子的……
霎時,我看到了一個母親纖毫畢現的本性。那不是我的孩子,卻是她的兒子。
我將點燃的煙扔出窗。然後以商量的口吻說:“把孩子還給他,你能不能……不去?”
“孩子那麼小,怎麼能離得開娘呢。”楚玉居然白了我一眼。“我也離不開孩子呀。”
沒有商量餘地。我不僅無話了,還幫着她收拾東西,送她母子去了紀風所置的新居。
天黑了,我在新居外徘徊。看到一輛車停下來,下了車的紀風興沖沖地向屋裡衝去。
裡面是我的老婆,他的兒子。
我淚流滿面。突然聽到不遠處有人在低泣。我走過去,看到站在路邊的,是一個30多歲的女人。
她是姜琬,紀風的結髮妻子。
她叫我坐上她的車。一邊開,一邊給我講述起她和他的奮鬥經歷。
她嫁給他時,他真是一窮二白。她堅信可以跟他一起創業。他們從擺攤做起,開始時接連賠本,是她鼓舞他,支撐他堅持下去。
“當時我曾懷過孕,但因爲創業還沒起色,所以我偷偷去打掉了。可是等到企業終於做大,我已經30幾歲,想生育竟然懷不上了。”
我們相互嘆氣,說我們怎麼這麼倒楣,好人沒好報哇。
我問大姐,眼前的情況會怎麼發展?姜琬很坦率:“這不是禿頭上擺着的蚤子嗎,他們要在一起了。”
我也彷彿看到,紀風左手抱着孩子,右手摟着楚玉,臉上露出帝王般的舒心愜意。
“那你會怎麼辦?”
“離婚。”她吐出兩個字。很乾脆。
姜琬大姐把我送到家。我剛進屋,座機卻響了,竟是楚玉打來的。“我剛纔打過好幾次了,你沒有接。你剛纔在哪裡?”
我突然升上來一個惡念,漫不經心地說,跟一個美女在一起。
“什麼樣的美女?”
楚玉的氣有點急。我不會告訴她,是姜琬大姐。
“邢志,你不要胡思亂想,你給我一點時間,好嗎?”
“你想要多長?”
“孩子至少一歲斷奶……”
“就是說,給你一年時間?”
我先是嘿嘿地笑,笑着笑着卻哭出了聲。我聽得楚玉在急急地說:“傻瓜,你哭什麼呀……”
我怎麼能不哭。我心裡要悶死了。
幾天後的早上我還在睡覺,手機收到短信,是姜琬大姐發來的,說她的金飾品商鋪新開張了,問我能不能去幫忙。
姜琬大姐要脫離紀風,自己開商鋪。所謂叫我幫忙,其實是給我一份工作。
商鋪很大,營業員衆多,個個都是俊男美女。而我被大姐指定爲店長。
我以最快的速度熟悉商品的成色和價位,進入店領導的角色。穿上商鋪統一的服裝,我驚訝地發現自己也風度翩翩。
不久的一天,我就收到手下一位美女的短信,約我晚上去喝咖啡。我正在看手機,姜琬姐走過來,悄悄對我說,想請我吃頓飯。
姜琬姐只請了我一個人。喝了點酒後,她輕鬆地對我說,她今天跟紀風辦好離婚手續了。
我不知要說安慰話,還是祝賀話。她擺擺手說:“你不要可憐我,我反而很快活,天地又大了。”
這話對我也是啓發。我跟楚玉的婚姻,還有存在的必要嗎?她給人生了兒子,住在人家的屋子裡。她跟我,只剩了一層夫妻的名義。
當天夜裡,我終於咬咬牙,給楚玉打了電話,說,我們離婚吧。
“邢志,你這是怎麼啦?”楚玉大聲在質問。“你別忘了,我當初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
我不想吵架,只想冷靜地把話說清。“楚玉,我知道你當初爲了救我姐。所以,我對你的決定很感激。但事情發展到現在這一步,只有我們離婚,纔是對你最有利的,對你的孩子也有利……”
總之我的意思是,我提出離婚,完全是爲她着想,爲孩子着想。
我正說得動情,突然傳來她一聲吼:“邢志,你別說得那麼好聽,你不就是,跟她在一起了嗎?……”
我語塞。她說的“她”,當然指姜琬大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