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朝堂上怫然離去,曹德彰立刻跟進了內廷,打算與皇帝詳談此次的診脈事件,然而皇帝卻沒有任何與他多說的想法,徑自便去了三清殿,孫知良將曹德彰擋在門外,駝背卻沒有彎腰:“首輔大人請止步吧,陛下在三清殿的時候,不願被任何人打擾。”
曹德彰冷冷地看着這個曾經的盟友:“孫公公倒是瞭解陛下。”
孫知良笑了笑,對這句話避而不答,卻道:“王光祿既然已經入獄,那麼通政司的日常政務,便由通政司副使來代爲打理吧。”
曹德彰冷哼一聲:“孫公公想必是忘了上一次對朝堂政事指手畫腳的後果。”
他說的是整軍屯所導致延綏譁變的事情,孫知良臉色變了變,表情冷了下來:“曹大人,咱家只是傳陛下的意思罷了,大人想要抗旨不遵,咱家也阻止不了什麼,恭送大人。”
曹德彰卻道:“倘若真的是陛下的意思,那陛下自會見我,親自下令。”
孫知良冷笑道:“曹大人自便吧,您想要強行破門而入,老奴自然是攔不住您。”
然而曹德彰卻沒有強求,反而轉身離開了。他雖然錯了一招,卻還沒有到滿盤皆輸的地步。
“茅紹均的那封奏摺,可以派上用場了,”藺既明去面見太子的時候,特意說了這麼一句話:“不能給他時間,讓他有力挽狂瀾的機會。”
太子道:“只怕他狗急跳牆。”
藺既明道:“倘若能將他逼上絕路,那也是不錯的結果,人只有在情急之下,才容易表現出現更大弱點。”
太子沉吟了一會,點頭同意了藺既明的提議,又道:“先前那一封的六大罪不能用了,要重新寫一封新的奏摺,彈劾他與倭國勾結,縱容廣西之反。”
藺既明道:“之前恪勤伯曾經連上四封奏摺,向陛下奏稟此事,但這四封奏摺好像都被通政司壓下去了。”
太子道:“把這件事也寫進去,讓王光祿死無翻身之地。”
藺既明卻猶豫道:“只怕陛下並不會爲這件事而大動肝火,畢竟廣西之亂已經平了。”
太子的眉心緊緊簇了起來,他手指在桌面上敲出進攻的鼓點,臉上表情肅穆凝重,沉思了一會,殺氣凜然道:“那就再加上一條,說柏大崢曾經給他送上鉅額黃金,並且許諾,事成之後,中分天下。”
藺既明道:“如何證明這句話是真的?”
太子擡起眼皮看着他,沒有出聲,只做了個口型:“錦衣衛。”
百年前昭宸太后首創錦衣衛,劃分爲司信和司命兩個部門,爲了更好地給皇帝提供情報,防止朝臣篡權謀反,錦衣衛司信部在手握大權的重臣身邊都放了眼線,這就是爲什麼曹德彰一定要在和孫知良決裂之後,殺掉前任錦衣衛指揮使孫常的原因。
由錦衣衛去做這件事,不管是往曹德彰府上放點東西,還是出面證明點東西,都輕而易舉,且讓人無法懷疑。
太子又道:“先前九公主曾經建議我,想方設法在求道的問題上離間曹德彰與父皇,但那件事最後草草了之,好像並沒有起到什麼作用。”
藺既明卻道:“殿下多慮了,曹德彰能默許王光祿尋找那個薛杏林,爲陛下當庭診脈,已經是對太虛上師最大的不尊重,殿下只要在陛下面前點明,王光祿此舉完全是出於曹德彰的授意,待陛下半信半疑時,再扯出先前祁宏飛一事即可。”
太子點了點頭,又道:“太虛上師此前曾對父皇表示出離宮的打算。”
藺既明吃了一驚:“離宮?爲何想要離宮?”
太子道:“是打算以退爲進吧。”
藺既明猶豫道:“倘若真的讓他離宮,也未嘗不可。畢竟那薛杏林已經將陛下真實的健康狀況告訴他了,倘若陛下起了疑心,暗中尋找太醫複診的話,那上師……”
“不會,”太子微笑道:“父皇不會起任何疑心,只會將這件事認定爲針對上師的政治陰謀。”
如果薛杏林診脈的結果,是皇帝的身體並沒有看上去那樣好,還存在一些發作起來極爲兇險的病症,或許還會勾起他的疑心,私下裡找人重新驗脈。但曹德彰最錯的一點,就是將皇帝的身體狀況如實說了出來,一個面貌上絲毫看不出病態的人,卻驟然得知自己活不過一年,任誰也不會相信。
最容易讓人相信的,不是絕對的真話,也不是絕對的假話,而是六成虛言,再加上四成實話。
藺既明默然,低聲嘆道:“他在朝堂上縱橫半生,原以爲已經對陛下的心思瞭如指掌,沒想到竟然會出現這樣的失誤。”
“他太過於眥睚必報了,覺察到李劭卿的假意投誠,便想給他狠狠一擊,藉此來向他證明,我能捧得起你,自然也能貶的了你,”太子道:“那日鬆最擅長從一個人的性格中推斷他的對事態度,這個方法……真是百試百靈。”
藺既明恭維道:“殿下英明。”
太子點了一下頭,受了這個恭維。
藺既明猶豫了一下,又問:“不知九公主的婚事……”
太子挑了一下眉:“昭平侯託你來問的?”
藺既明賠笑道:“侯爺對公主實在是異常上心,臣……被他的執着感動了……”
太子哈哈大笑:“如今這個關口,也就只有他還惦記着婚事,你回去告訴他,婚事不變,至於賜婚聖旨……橫豎都年關難過了,他害怕什麼?”
藺既明將這句話原封不動地帶給了李劭卿,意外從這位未來的駙馬爺臉上看到了哭笑不得的表情。
藺既明驚奇道:“你這是什麼意思?”
李劭卿憋屈道:“陛下這邊是年關難過,那日鬆那邊可是板上釘釘了!”
藺既明這纔想起來,九公主身邊還有個草原新可汗虎視眈眈,趕緊安慰他道:“沒事沒事,你也不要太緊張,你看薊州到現在也沒送來消息,想必是老可汗還在堅強地留戀塵世,兩邊其實半斤八兩,搞不好那日鬆正焦頭爛額呢。”
李劭卿有氣無力地白了藺既明一眼:“藺大人,我覺得鐵勒那邊,可能我會比你更熟悉一些,你就不要信口開河,隨意揣測了。”
藺既明很無辜地看着他:“我原本只是想安慰你,橫豎眼下絕無可能爲你二人賜婚,你再着急也沒用。不過聽說太子着杭教授訓練禁衛,不然你去和杭教授套套關係,看他願不願意發兵,陪你衝進宮城將九公主搶出來。”
李劭卿:“……”
藺既明自從和軍隊打上交道,整個人就越來越不實誠,十五年廬陵寒窗磨出來的質樸哪去了!
不實誠的藺大人看着昭平侯的表情,又笑眯眯地湊過來:“正國難當頭,婚事放一放其實也無所謂啦,天下大任匹夫有責嘛。”
李劭卿連白他都懶得:“你們不是都已經商量好了,我還怎麼有責?目前只有一個建議,讓杭子茂早早去訓練禁衛吧,這件事拖不得,都年關難過了,還不趕緊去籌備年貨。”
藺既明點了點頭:“只是太子如何在這個關頭向陛下提起此事?”
李劭卿詫異地看着他:“爲何要去向陛下提及此事?子茂本來就身居教授職,訓練禁軍應該算是他的分內之事吧,又不是前去禁衛中任職,何必要專門請求陛下允准?如果太子殿下不放心,那不妨從軍事學院中調撥一批教授,前去各地軍中授課,這樣日後陛下問起來,也能避重就輕。”
藺既明又將李劭卿這番話轉告給了太子,太子深以爲然,立刻就下了諭令,並且叮囑藺既明:“如今我的心思被曹德彰這邊牽住,軍方不論有什麼事,都讓昭平侯自己拿主意,倘若需要我下諭令,儘管來告訴我便是。”
按照之前的計劃,由藺既明代筆的茅紹均奏摺沒有走通政司正常程序,而是以百里加急的形式送了過來,用急變上奏的形式,等到深夜宮門落鎖時,將奏章由宮門的門縫中塞進去,守門人接到奏章的第一時間必須交給皇帝親閱,倘若有任何延誤,即刻格殺勿論。
只有這種方法,才能保證皇帝一定會在第一時間,看到沒有經過任何改動,沒有做過任何手腳的奏摺。
內宮裡的孫知良提前接到了信息,熬了半宿等到那封奏摺,親自去喊醒皇帝。他將摺子遞上去的時候,感覺自己好像捧了一柄利劍,劍尖指向那個雄踞政堂四十年之久的內閣首輔,頓時渾身血液都沸騰了起來。
但皇帝的反應卻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他半夜被驚醒,平靜地看完了摺子,竟然只是點了個頭,便對孫知良道:“讓信使告訴茅紹均,朕知道了。”
說完居然又去睡了!
孫知良覺得自己先前沸騰的血液全部凝固,一股寒氣從腳底而生,瞬間籠罩全身,這理應是致命一擊,卻意外地收到了這樣的結果。
他不由擡起頭,逾禮地看向皇帝,這個人……難道他沒有心?還是對曹德彰絕對的信任,相信他絕對不會謀反?
“陛下……這封急報……所言何事?”
皇帝道:“你不必關心,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