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整理完最後一道奏摺,擡眼看了看尚書房軒窗外的天空,像打翻了硯臺似的早已黑透了。起身舒展了一下久坐僵硬的四肢,將奏摺整理好放進木匣裡合上蓋子。正準備起身送去養心殿,剛巧李德全走了進來。
“容大人,皇上剛纔去了南書房,特意讓我過來跟您說一聲,直接帶着摺子去南書房覲見。”
“謝謝李公公告知,我正要去見皇上呢,同去吧。”
去往南書房的路上,容若心裡犯疑:剛纔傳飯時,聞聽康熙去了翊坤宮,他以爲康熙今兒就在翊坤宮留宿了,卻沒想這一會兒工夫又去南書房了,這麼晚還去南書房,莫非有什麼要緊事?
正尋思時,已走至南書房門口,見索額圖居然也在丹墀下候着。
索額圖見容若走過來,拱手說道:“容大人,皇上在裡面等着呢,剛纔傳話出來,叫你不必與我同等聽宣,快進去罷。”
容若點點頭,來不及與索額圖寒暄,懷抱奏事匣快步進入南書房。
進了南書房的門,見康熙坐在書案後面,面色平靜,端着蓋碗兒慢悠悠地細呷,地上跪着剛從南方回來的內大臣噶禮,倆人誰也沒說話。
康熙見容若進來,對跪着的噶禮說道:“你去吧,回去仔細想,想清楚,想全活兒,重新寫份摺子遞上來。”
噶禮跪在地上連聲諾諾,磕頭起身,後退着出去,走到門口就聽康熙說:“等等,把這個拿走!”邊說邊抄起書案上的一份摺子,朝噶禮甩過來,那份奏摺不偏不倚剛好砸在噶禮的紅頂子上,噶禮嚇得胖身子一顫,抖着手從地上拾起摺子退了出去。
容若擡眼再看康熙,依舊一臉平靜地喝着茶。心裡不禁暗贊:如此年輕卻已經能做到喜怒完全不形於色,不及而立之年修煉得如此,別說是身爲九五至尊的皇帝,就是身居深山的賢叟也已不易。
康熙放下茶杯,站起身在地上來回踱了幾步,回身問容若:“你手邊還有旁的要緊事嗎?”
容若沒想康熙突然問了這麼一句,一時沒思及其他,說道:“今天的摺子都看過了,全在這兒了。”說着向前一步,將懷裡的奏事匣子奉上。
康熙接過奏事匣看也沒看,轉手擱在書案邊上,向外間門口立着的李德全吩咐:“去問問索額圖有沒有要緊的摺子,有就接下,沒有就讓他先回吧,朕今天沒空,明兒再見他。”
“嗻!”李德全應聲出去了。
康熙回身對容若說:“我是說,你手裡若沒有緊要辦的事兒,我想讓你去一趟南面。”
容若見此時的康熙面色突然嚴肅起來,目光焗焗,不知何事,略想了想問道:“張廷玉不是領了欽差職,已經去南面了嗎?”
“現在那邊情況很複雜,張廷玉剛遞了封秘折回來,你看看。”康熙從桌上拿過來一個摺子遞給容若。
容若接過摺子,幾眼迅速讀完,臉色也跟着驟然一變,將奏摺重新遞給康熙問道:“如此情急,眼下該如何處置?”
康熙卻鎮定自若,手握着摺子緩步繞過書案,從書架上取下天子劍,走回來交給容若說:“我擔心張廷玉是個漢臣文官,鎮不住那邊,萬一弄僵,他恐怕連自身性命都難保。你帶上天子劍,我再寫一張手諭給你,你先去趟雲貴總督府,跟周培公打個招呼,一旦有變讓他即刻發兵爲你和張廷玉解圍,你隨身帶着這個司機行事,到了那邊殺伐可自行決斷,不必奏請!”康熙簡明幾句,將一番複雜局面交代的清白明瞭。
容若聽見康熙如此妥帖有秩的安排,心裡不禁又是一番欽服感嘆。他知道事關重大,雙手接過天子劍,離開南書房回明府略做了簡單準備,車也沒用,連夜快馬啓程去往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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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被窸窣連綿的秋雨籠罩,偶爾有幾隻躲雨的雀兒停在廊下的橫木上,嘰嘰喳喳吵鬧一陣子,又“啾”地一聲飛進了灰濛濛的雨幕裡。
素兒和雪燕實在悶的無聊,撐着根紅繩挑單單解悶。
懷袖卻心素如禪,整日除提筆練字外,便手不釋卷。清早用過早飯便讓素兒研了一池墨,此時正提筆在一張素簽上寫道:
紅燭迎人翠袖垂,相逢常在二更時。
情深不向橫陳盡,見面消魂去後思。
將寫完的放在一旁,又抽了張素簽寫道:
歡盡三更短夢休,一宵才得半風流。
霜濃月落開簾去,暗觸玎玲碧玉鉤。
寫完,照舊放在旁邊,又拿一張新紙,小毫蘸飽墨汁寫道:
細語回延似屬絲,月明書院可相思。
牆頭無限新開桂,不爲兒家折一枝。
寫完,再換張新的又寫:
洛神風格麗娟肌,不是盧郎年少時。
無限深情爲郎盡,一身才易數篇詩。
四篇一氣寫完,懷袖方纔歇筆,挨着看過一篇,口中喃喃低語:“牆頭無限新開桂……開的再絢爛也沒人去採擷!”說完,將素籤放在一旁,擡起眼望向遠方,目光悠悠地,凌然的氣韻,分外有一種涼薄之感。
其實懷袖也嫌光陰太長,長的用也用不完,沒了邊際一樣,和他在一起時,一天是一秒,離了他,一秒是一天……
明府一別,數日已過,明知她在慪氣,他卻再沒來過。情愫這東西像毒,化骨綿掌的毒,是綿綿春雨的毒,細的令人猝不及防時已經溼地三尺了。
動了情就如同得了一場瘟疫,思念四處蔓延……
此時的明府內,小安子指點着幾個侍女將容若的行李歸置妥當,見容若手指輕輕撫摸着桌案上的一對檀木棋盒對燭影發呆,忍不住笑說:“主子,今兒早點歇着吧,養足了精神纔好見懷袖格格,您這些日子忙的滿面倦容,懷袖格格明兒瞧見了您這幅模樣,指不定多心疼呢。”
容若淺笑,揮了揮手,示意衆人退下。
回想起來,上次一別一月有餘,他謝絕了張廷玉相約同行遊覽蘇杭盛景的美意,獨自飛馬而歸,就是無法忍受對她的思念。
此次去南面,又是一趟血雨腥風的差事,當時那場面,他原本只是想殺了司徒允一個人起到敲山震虎的效果,卻沒想湖廣總督吳啓大刀一揮,將剩下的幾個當場全屠了。
容若眼前浮現出當時那一幕,七顆盤着長辮子的頭顱一一擺放在托盤裡,空氣中瀰漫着腥熱的血味,人頭已經盛在木匣子裡運抵京城了,他無法揣測康熙親眼看到那一顆顆人頭時候是怎樣的心情。
想當初,這幾人中間還有擒鰲拜時立過赫赫功績的。他只記得當時站在旁邊的張廷玉連嘴脣都白了,果真如康熙所言,畢竟是漢臣文官,眯起眼睛不忍親睹,自己好歹還兼着御前一品帶刀侍衛。
想着這些官場的血雨生涯,容若又想起了懷袖的純然美好。這是男人去應對的世界,這樣的世界真不該與女人有一絲一毫的粘連,女人就當離殺戮,離鮮血遠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