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安慰道:"這個你莫操心,清芷堂內的一應宮人當日便被蘇麻姑姑領了回去,只留下福全與翦月二人看官堂內的一應物器。"
就在月牙與懷袖相敘別後情時,鑾駕不知不覺已漸行出了京城正北城門。
出了城,車馬行人頓時驟減許多,尤其北門外,更顯悽蕭肅遠。
遠遠望過去,只見十里長亭盡頭,擺着一排長宴,其中幾個素袍清帶的男人,正站在其中舉杯共飲。
坐在攆內遙望,懷袖心裡清楚,那定是朝中與容若交好如顧貞觀,張廷玉等人來爲其踐行的離別宴。
心中已不自覺牽動愁緒,目光癡癡然搜尋着諸人中那抹熟悉的傾長身形。
公主儀仗數十人浩浩蕩蕩,在這樣的寂寂郊野極其惹眼,遠遠地,長亭中顧貞觀,吳漢槎等人便已瞧地真切。
張廷玉不解道:"容兄此行,怎得還驚動了月牙公主親自前來?瞧這儀仗,公主這陣勢還來頭不小呢!"
容若的老師,翰林院編修徐乾學,回頭望着漸行漸近的公主儀仗,心中似隱隱察覺到了什麼,隨即緩緩放下手中的酒杯,準備迎駕。
而吳漢槎,顧貞觀,常寧幾人,心中早了然此中緣故,紛紛放下酒杯,起身步出亭外。
而距離長亭十幾米遠的地方,停着一個精緻的錦簾小嬌,轎中坐着的正是容若新過門的福晉,官召羽。
聽侍從稟奏,官召羽纖手輕輕撩開轎簾,目光遠遠凝注着隆重的公主儀仗在長亭前緩緩落下。
輕放下轎簾,官召羽對着幾個擡腳的侍從道:"將轎子擡至旁側的紅柳林邊暫且迴避。"
隨侍的佩兒聽得官召羽如此說,蹙眉不解道:"郡主是容大人的正經福晉,今日爲大人送別,郡主豈有迴避之理?"
轎內半晌才傳出官召羽的輕嘆:"有大人更想見的人前來相送,旁人便都是多餘……"
佩兒雖然聽不懂官召羽話裡的意思,卻也只得隨着轎子隱進旁側的一片紅柳林。
除了常寧外,亭內衆人皆疾步行出長亭,撩袍擺跪於月牙轎攆前行君臣之禮。
張德儉輕輕撩開團花紗簾,月牙低身緩緩行出攆外。
輕輕揚了揚手道:"你等今日皆身着素服,便不用行此君臣大禮,都起來吧!"
衆人聞言,才紛紛站起身。
月牙公主行至容若身前,輕聲道:"我雖未與大人有深交,但平日常聽得皇叔父讚歎大人的英才學識。
今日月牙之所以乘攆而來,實是替我皇叔父前來叮囑大人幾句,此去路遙多舛,望大人好生珍重,勿辜皇上對你的重望!"
容若聞言,雙膝跪地,頭深深磕在黃沙地上,顫聲道:"皇上對臣再造隆恩,臣萬死猶念,他日捨出性命不顧,定當攜疆域圖而歸!"
月牙公主聞言,繡眉微蹙道:"納蘭容若,本公主命你不許死!你以爲你的命還只是你一個人的嗎?"
容若不知月牙公主爲何突然變得如此言辭激烈,再擡頭看時,卻是癡怔在了原地。
只見轎攆的紗簾再次緩緩挑開,由內行出一位素衣荊釵的女子,那般雋雅如碧波白蓮般的氣質,眉目間脈脈眷涌,正是這些日深深煎熬惦念於心的容顏。
此刻,立於旁側的常寧,吳漢槎,顧貞觀等人見此情景,紛紛識相地迴避開來,月牙公主亦是轉身行去。
懷袖亭亭立於容若眼前,深深凝望着眼前人與自己同樣清瘦的俊彥,對着容若淺淡微顰,款步走至長亭內。
手握上壺柄,將兩隻白瓷杯中斟滿了酒。
雙手將酒杯端起,懷袖輕聲道:"此地一爲別,孤蓬萬里徵,我先敬你一杯!"
話落,懷袖仰起頭杯中酒傾喉而下。
容若手端着酒,目光卻落在懷袖佈滿傷痕的雙手上,額角的青筋挑了幾挑,沉聲道:"你爲何……"
話說了一半,懷袖的微涼的指尖卻輕輕按在容若輕啓的脣上,目光瀅瀅,脣邊輕瀾微勾道:"什麼也別說,我只有一句話告訴你:我是爲了我自己!"
容若聞聽此言,俊挺的劍眉緊蹙,擡手將杯中酒灌入喉間。
"以前所有你負我的,今日咱們都把它掀過去,此生,我只求你再應下最後一件事!"
"你說!"
"不論怎樣,定要活着回來!"
說此話時,懷袖一對清眸微動,神光中泛出一顆晶瑩,然口中貝齒卻始終死死咬着已經泛白失血的脣畔,任那一顆晶瑩在眼角轉了幾轉後最終硬生生嚥了回去。
容若再次斟滿杯盞,接連飲下三杯,沉聲道:"我答應你,即便是尚有一息,也必定活着回京!"
懷袖深深點了下頭,側目見旁側桌上擺着張十三絃古琴,伸手將琴持於面前。
最後凝望着容若,脣角顫了顫,卻只輕聲吐出幾個字:"該上路了……"
話落時,玉指已在琴絃上勾撫,如玉珠落盤般的音律隨之悠揚而起。
容若最後深深將眼前的清影鎖入雙眸中,片刻,毅然轉身行出亭外,翻身上馬。
"寒蟬悽切,對長亭晚,驟雨初歇。都門帳飲無緒,留戀處,蘭舟催發。
執手相看淚眼,竟無語凝噎。
念去去,千里煙波……
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
楊柳岸,曉風殘月。此去經年,應是良辰好景虛設。
縱有千種風情,更與何人說……"
一曲《雨鈴霖》伴隨着懷袖的輕吟低唱,被漫天黃風捲起直衝入天空,唱詞伴着風聲,猶如黃鶯沖天,又若杜鵑啼血。
一時間,旁側衆人,聽聞此聲無不雙眸微潤。
懷袖的玉指如蝶在弦上紛飛,琴聲悠悠綿長,數裡之外行路人皆不禁頻頻環顧,駐足側耳,歌聲更如孤鴻悲鳴,聲聲不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