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回頭看,見顧貞觀正淺笑望着他,眨巴着他那對精亮的雙目,對他輕輕搖頭,伸手在他的衣袖上暗暗拽了兩下。
容若此時心已亂,一時琢磨不出顧貞觀的用意,只腳步停在原地,心內焦急卻使不上力,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康熙瞧見懷袖此時雖雙頰緋紅,但神情卻依舊暗含不悅,心下不禁啞然。
他今天的突然造訪,定是唐突了眼前的佳人。不過這小女子到確實有個性,他還沒弄明白啥時候得罪了她,卻見她已滿顏慍色,不過雖然面含怒容,但天性中的純然可愛卻也沒因惱怒而減損半分,反而更凸顯出這女子不似風擺柳枝一樣沒性格的俗女。
康熙明白,再叨擾下去就懷袖恐怕沒多少耐心,見好就收纔是道理。轉身走到桌邊,端起其中的一碗已經有些微涼的茶水喝了一口,回身對懷袖說道:"今日冒昧了。"
話落,又對容若和顧貞觀道:"天色不早了,咱們也該回去了。"
康熙說這話,已擡腿跨出了懷袖閨房門檻兒,顧貞觀跟在後面,容若走在最後,等前面的二人都出去,容若舉步前回過頭深深凝視懷袖一眼,目光中摻雜着些許困擾和疑慮。
懷袖見他如此,正欲上前說句話,容若卻已經收回目光擡腿出門去了,只留下門簾空晃幾下停了下來,窗外廊下的腳步聲漸漸行遠。
屋內突然寧靜下來,懷袖踱步到牀邊,倚着牀欄坐下,目光怔愣出神,她此時依然沒弄明白剛纔容若幾人突然來訪,究竟做什麼……
那個莫名其妙的黃三爺,表面瞧着極講理,卻行爲霸道。他怎敢光天化日就闖進吏部尚書府的內宅……
還有,容若剛纔的眼神好奇怪,雖然在暗示她不要失禮,卻彷彿又帶着幾分畏懼,對誰畏懼?是那位黃三爺嗎?容若爲何如此在意這個人的感受……
還有,最重要的一點,容若爲什麼不攔着他們,居然還將他們直接帶進她的閨房,他今天一反常態的行爲究竟是爲什麼……
一大串問題拋下來,像亂飛亂撞的蜜蜂在懷袖腦子裡不停的紛擾,而剛纔那些出現在她房裡的人彷彿一場夢境,此刻醒了,人就走了。
但懷袖知道,那不是夢,因爲夢境不會留下痕跡,而躺在書案上的畫紙上那枚豔紅色的梅花,就是他們來過印證。
那朵嫣紅的梅花,像是一個專門爲剛纔發生的一切篆刻的印記,將剛纔的那一段,她不願認領回的光陰標示出來,讓她想抵賴也不能夠。
那朵梅花又像是一個確定,彷彿確定了她與另一個人,從原本沒關係變成了一種共同的關係……另一個人?懷袖心裡陡然一驚。
她被自己腦中突然迸出的這個詞震撼住。
另一個人是誰?懷袖驀地擡起眼簾,目光如劍鋒刺向桌面畫上的那朵硃紅梅花,
"沒有另一個人!他是個入侵者,未經他允許,就強走了原本屬於容若的東西,這人真可惡!"
懷袖口中憤憤念着,猛然站起身走到桌前,看着剛纔被那位黃三爺喝了一口的水杯,抓起來狠狠的摔在地上。
陶瓷與石板瞬間碰撞出清脆的碎音,杯子的殘骸向四面八方迸濺,有的迸濺起來,竟在她的手背留下了如那朵梅花一樣的殷紅色的血痕。
細細的,長長的,也如那支沾了硃砂的毛筆描繪出來的一樣,襯着懷袖細瓷般柔白的肌膚很是惹眼。
懷袖神智漸漸有些渙散,她不清楚雪燕和素兒是什麼時候進來的,只知道耳邊有人亂紛紛說着話。
懷袖聽着覺着越發心煩,想開口制止她們,眼皮卻沉的似不聽她的意志,終究只閉着眼,任由她們折騰,突然心裡又惦記起什麼似得,咕噥着說了幾句話,便神志不清地睡了過去。
素兒輕輕給懷袖拖掉鞋子,將被子拉開蓋在她身上,剛醃好被角。
突然聽見懷袖口中嘟囔,素兒趕忙把耳朵湊近懷袖嘴邊,屏住呼吸聽着,只沒頭沒尾地聽見一句:"把那畫收起來,我不想看見!"
素兒起身走向書案,果然見書案上鋪展着一張畫,是上午剛畫的,素兒伸手提起畫看了看,覺着沒什麼不對勁的地方。素兒回頭看了眼秀牀,牀上的人兒已經睡熟了。
素兒輕輕嘆了口氣,小心翼翼地將畫一點一點捲起插進桌邊的敞口大花瓶中。
* * *
康熙與顧貞觀和容若出了吏部尚書府的府門,趁康熙上馬先走兩步的空兒,顧貞觀一把按住容若的手背,笑着說:"別想了,啥事兒沒有!"那笑容裡暗流淌着幾分微妙,眼神卻是篤定的。
容若一時沒反應過來,不知道顧貞觀說的"啥事沒有"到底是啥意思,莫非……他猜出了自己心底一直擔心的事?轉念又一想,不可能!他又不知道皇上見過女扮男裝的懷袖。但此時已來不及細問,顧貞觀已經翻身上了馬,並催馬跟上康熙,容若只好上了自己的馬,隨他二人去了。
剛走到長安街頭,康熙回身對顧貞觀說:"你現在去趟索額圖府上,傳我口諭,讓他明早來南書房,我有話問他。"
顧貞觀領旨走了。容若看着顧貞觀走遠的背影,心裡越發地紛亂,他明白康熙是故意將顧貞觀支走,也知道定是有話要問他,可他卻心裡一點頭緒都沒有,更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康熙的問話。
康熙卻隻字未提剛纔的事,只又聊了些關於書稿編纂的事兒,還饒有興致的趁着雪景吟誦道:
"歌千闕,詞千闕,天蒼地茫情切切,與君念留別。詩成行,賦成行,墨染白素淚如霜,那堪西風涼。
長相思, 長相憶, 相憶相思君知否, 情濃兩處愁。長相伴, 長相守, 相守相伴妾所求, 恩深水長流."
容若聽出了康熙詞句中暗含意綿情長的慨嘆,又不敢貿然開口,只靜靜聽着,不知覺兩人已進了端門,李德全早等在門班房內候着,瞧見康熙和容若的馬剛一露頭,李德全就抱着康熙的黑貂大氅跑過來,攔住馬要給康熙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