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眼前玉樹臨風的少年,常寧站在康熙的身後,心裡就感慨出倆字兒:真像!
淡淡地掃了眼面前的幾人,男孩黑亮的眸子,最後落在儼然是此間爲首的康熙身上:“此處是方纔那隻白頭鷹的巢,它過不多時還會返回來,你們若不想再被其所傷,還是趕緊離開爲好!”
說完,正欲轉身離開,康熙卻開口道:“請小英雄留步!”
男孩轉回身看了眼康熙,挑了挑眉:“你們……迷路了?”
康熙略遲疑,緊跟着立刻點頭:“沒錯,我們因來山中尋那傳說中的畢方神獸,誰知誤行至此地,一時尋不着出山的道路……”
康熙自覺扯了個挺圓滿的謊話,卻見男孩眼睛裡先是閃過一絲驚訝,緊跟着又露出些許無奈,再後來便乾脆轉過身。
男孩貌似懶得再看他們,口中還甚是扼腕地低念:“哎!瞧你們長得一副聰明相,沒想到居然也與那些愚民俗夫一樣信這些東西。”頗有幾分少年老成的模樣。
康熙倒是沒甚反應,常寧卻眼皮子跳了幾跳,心裡無比感慨:想我常寧一世被人誇做七竅玲瓏心的,到了這小子嘴裡,怎就混成愚民俗夫了?
不過抱怨歸抱怨,常寧卻驚喜地發現,康熙從瞧見這孩子第一眼開始,目光就再沒從他身上移開過。
此時的康熙,神光溫和望着眼前的男孩:“你是住在這山裡麼?”
男孩點頭,好看的小手指向另一座山頭:“我家就住那邊。”
康熙順着他手指方向望過去,滿眼蒼翠卻唯獨瞧不見男孩所指的居所,收回目光又問:“我瞧你的年紀也有七八歲了吧?”
男孩點頭笑了,露出腮邊兩朵深深的梨渦:“前些日剛過生辰,師父還特地送了我一張琴呢!”
康熙挑眉:“你會彈琴?”
男孩微垂了眉睫,謙然淡笑:“跟師父學過,會彈幾首曲子。”
“可曾讀書?”康熙問。
“讀過幾本”男孩回的簡單謙遜。
“都讀過哪些書?”
“呃……”男孩略沉吟,撓了撓頭有些不好意思:“讀的太多,一時講出來就沒完了,大概能讀的都讀了吧。”
聽見這個話,康熙驚訝地挑眉,常寧卻不悅地皺眉,兩人都覺着這孩子最後這句話回的有些不可思議,另兼不太誠實。
纔多大點兒個孩子,乳牙還沒掉完,居然就敢說讀的太多,還說起來沒完,多半是沒讀過幾本不好意思說還差不多。
常寧憋不住蹙眉道:“你小孩子家,沒讀書便是沒讀,說謊就不好了。”
男孩將明亮的眸子掃過來反問:“我爲何要誆你?”
常寧挑着八字眉笑道:“你其實並沒讀過什麼書,被我們問住又不好意思說實話,就撒謊唄!”
男孩聽他這麼說,鼻息間淡淡一嗤,露出一副“你真幼稚”的表情,便轉過臉懶得搭理他。
這下可傷了常寧的自尊,方纔就被這孩子鄙視了一回,若一而再再而三地被鄙視,待日後他認祖歸宗,就更沒機會扳回顏面了。
“天子之職莫大於禮,禮莫大於分,分莫大於名。”常寧開口先吟出一段《資治通鑑》
男孩連頭都沒回,自然而然地接誦出下文:“何謂禮?紀綱是也;何謂分?君臣是也;何謂名?公、侯、卿、大夫是也。夫以四海之廣,兆民之衆,受制於一人,雖有絕倫之力,高世之智,莫敢不奔走而服役者,豈非以禮爲之綱紀哉!”
從頭背到尾,通篇不帶一個磕巴,就好似整本《資治通鑑》是印在他的腦子裡。
常寧見狀,精亮的黑豆小眼兒中露出讚賞,繼續道:“所謂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其物而窮其理也。”常寧這次挑了段五經裡的《大學》一篇。
男孩眨動了幾下黑亮的眸子認真誦道:“至於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貫通焉,則衆物之表裡精粗無不到,而吾心之全體大用無不明矣。此謂物格,此謂知之至也。”
男孩此番話落,康熙的眸子裡露出明顯的欣喜,連帶身後跟着的李鐵也爲之驚訝。
李鐵雖然是一介武夫,但在康熙跟前侍奉的年頭長了,自己的文化水平雖然沒提升多少,但對經常入宮的誰有文化,誰沒文化倒是摸了個門兒清。
就比如朝中大臣裡頭,那要數陳廷敬,張廷玉,吳漢槎幾個大臣有文化,索額圖跟他們幾人比,那就是打醬油的。
再比如,皇親國戚裡頭,那就要數眼前這位恭親王最有文化,這是康熙經常在嘴邊誇的人物,他尤其記得清楚。
若論起後宮,那就要數被攆出宮的毓妃娘娘最有文化……
回觀眼前這個乳毛未退的小孩兒,居然能跟恭親王互對文章,那必定是非常非常有文化的!只簡單的幾個回合,這小男孩在李鐵心裡,已經樹立起了良好的正面形象。
常寧接下來將孔子,孟子,中庸,大學,詩,書,禮,儀,春秋,詩經,楚辭,元曲,順帶將滿清第一詞人納蘭容若的通志堂集和飲水詞都搬出來,終究只於納蘭的《畫堂春》上,險勝一局。
常寧擡衣袖擦了擦額角上的汗,手指頭彈了下男孩兒明亮的小腦門兒:“好小子!雖然我險勝了你,不過我倒是覺着與你頗有眼緣兒,不如你隨我下山吧,做我府上的幕僚,我絕不虧待你!”
小男孩一本正經地望着常寧,仍舊眨巴着那雙明亮的大眼睛問:“‘幕僚’是做什麼的?”
“幕僚就是……”常寧正準備一本正經地誘拐兒童,突然被康熙的一聲咳嗽打斷了。
常寧心尖子抖了抖,突然反應過來,再看向康熙,見他那方纔一直帶着笑模樣的皇兄,此刻已經晴轉多雲了。
嗯哼,自己將皇兄的兒子誆來當府中幕僚,貌似是,是說不太過去哈。
常寧嚥了咽吐沫,伸出手無限疼愛地撫了撫男孩兒的頭頂,乾笑兩聲給自己圓場:“呃,這個嘛,你現在還太小,我講出來你也聽不太懂,等你長大了,不用我解釋,你自然就明白意思了。”
男孩似懂非懂地點了下頭,康熙接過話問:“你叫什麼名字?”
“裪兒”男孩大方清脆地迴應。
康熙口中喃喃,正欲再開口,忽聞不遠處又傳來一聲高亢的虎嘯。
“是雪額來尋我了,你們沿着前面那條山路直走就可下山,我得走了,若被雪額唬着你們就不好了。”男孩說完,不待康熙再開口,小小的身影轉眼便消失在高高的蒿草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