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蘭站在檐下,倚着硃紅的廊柱撩逗窗前吊着的鷯哥,宮人垂着頭將索額圖由前殿迴廊引進來時,寶蘭只涼涼地掃了一眼,只待索額圖已行至近前,當着宮人的面,畢恭畢敬給她問安的時候,方纔懶懶散散地向殿內行。
緋華宮的宮人們見慣了此景,皆不由分說退避三舍,剩下兩個隨身侍奉的將殿門密實地掩着,垂手立在門外守着。
殿內,火紅的炭棗在盆中燒地如瑪瑙般赤緋一片,靜的沒一聲響,房內沒點香,暖籠上貼着一塊不知是什麼制的香餅子,濃膩膩的甜香散了一屋子,索額圖一跨進門,花白的眉毛就不自覺皺了一下。
寶蘭早慣常了,也不招呼索額圖,徑自向軟榻上去歪着,一雙保養極好的手膚若凝脂,留着三寸的剔透長甲,唯有兩個大拇指的短些,爲的是方便剝松子殼兒。
索額圖自行向茶几邊的太師椅上坐了,倒了杯熱茶唔在手掌中暖着,一擡眼,正瞧見寶蘭噘着飽滿的紅脣,“撲”地一聲,將一枚松子殼兒吐了出來,再看寶蘭那已經十分明顯的雙下巴,和快瞧不出曲線的粗頸子,一對老眉皺的更緊了幾分。
“前幾日,我聽聞恭親王去了大理寺。”索額圖邊捋着茶沫子邊低聲說道。
“哼,腿長在他身上,他愛去哪兒去哪兒,與本宮何干?”寶蘭說話時,又吐出幾個松子殼兒,其中有一粒還吐到了索額圖朝服的下襬上。
索額圖終於忍不住語氣含慍:“如今月清已長大,也另擇了公主府,你也應將心思正經用在萬歲爺身上些,別成日總想着調遣慄非。
慄非這人我留着尚有要緊用處,更何況他如今是太子身邊的人,爲保全太子,往後你還是少往他身上打主意。”
寶蘭頗不屑地挑了挑眉:“哼!不就捏死只嗡嗡亂叫的蚊子麼?有什麼大驚小怪!”
“就算那個死了的德妃沒家世背景,你當萬歲爺和新晉坤寧宮的那個主兒也是吃素的麼?
你在宮裡頭這麼多年,還不瞭解萬歲爺是什麼樣的人?他打瞌睡時,都比旁人瞪着眼珠子還精明百倍,你看他平日間那樣好說話,那就是頭打盹兒的猛獅!”
寶蘭見索額圖當真急了,將手裡的松子兒往瓷盤兒裡一丟,美目一瞪怒道:“哼!你如今倒來訓我了,老的總活不過小的,這話當初是誰說?還說只要握住太子這面金命牌,就不怕沒有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時候,這不都是你打的精細算盤麼……”
“哎呦我的小祖宗,你可小聲着些!”索額圖被寶蘭這一吼,嚇地起身趕至軟榻前,連連擺着手,就差伸過去捂住她的嘴了。
寶蘭卻仍瞪着索額圖,毫不理會道:“你既早知那一位不好糊弄,不是照樣在老虎屁股上摸了一把麼?如今瞧着勢頭不對了,你也知道慌了神兒?”
寶蘭說話時,起身指着索額圖的鼻尖斥道:“別以爲我不知道,你給胤礽教的那些腌臢本事,將好生生一個伶俐孩子唆使地如今日這般,前兒我還聽聞他宮裡頭又一個宮女大了肚子,你往日尚或多教他看看書,也不會擔今日這份心,哼!我看你百年之後,有何顏面下去見我姐姐!”
索額圖被寶蘭如訓孫子一般訓的無奈,只得道:“我這番苦心還不是爲着咱家這一大家子麼?你以爲我願意?”
說至此,索額圖搖頭輕嘆:“我如今也是沒法子,其實前些年阿瑪就看出來了,萬歲爺對阿瑪是瞧着有些不順眼,可事已至此,阿瑪也只能是硬着頭皮往下走,原只望着你能爲萬歲爺再添個一男半女的,如今看這勢頭……哎!”
索額圖最後那重重的一嘆,聽進寶蘭的耳中,直直將她的淚勾了出來。
“你只知我如今不受寵了?可知這其中正是因着你的緣故!”
用帕子拭了拭淚,寶蘭顫着聲繼續道:“三年前,不知你如何得罪了萬歲爺,他晚間來至我宮中,我不過與他撒嬌討要一份新鮮進貢的龍眼,原不是什麼值錢的玩意兒,往日也時常賞的,可那日卻惹萬歲爺怒斥‘與你那阿瑪一樣貪婪成性!’自那日起,整整三年,萬歲爺再沒踏入我這緋華宮!”
寶蘭說完,嗚嗚咽咽地哭地更兇,花的妝容看着着實叫人心裡難受,索額圖眼望着寶蘭,身子卻直挺挺杵在當地,努力回憶三年前的事。
三年前,他似爲着順天府丞胡耀志填補大理寺少卿之職,給康熙進過幾次言,他當時一心想着將大理寺皆替換成自己的人,往後再弄個什麼人出來,好做的更利落些,就比如當年的慄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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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窗外飄起了雪霰子,先前還只在明黃的琉璃瓦上鋪了一層薄薄的白,漸漸地,連帶階上都露出白花的青色,越下越密實,打在窗櫺上沙沙作響。
康熙握着紫兔毫御筆,輕輕沾了硃砂墨,在奏摺上圈出一行子,又在旁邊仔細寫下批註,將摺子合上,放在批閱過的一厚疊上頭。
耳側腳步聲輕響,行至桌邊時頓了一頓,康熙放下御筆,伸手向旁邊,正將懷袖安放茶盞的手握在掌心裡。
將她的人帶至身前,康熙溫和道:“朕留意你一個晚上了,同朕說說,走神想什麼呢?”
懷袖只搖了搖頭,將杯盞輕輕往前推了推,小聲道:“萬歲爺喝口熱茶暖暖手吧,今晚上可有些涼了。”
經懷袖這麼一提,康熙方纔注意到窗外有雪聲簌簌,向窗外看了一眼,康熙道:“今冬第一場雪,陪朕出去看看吧。”
懷袖輕輕點頭,從旁側的黃花梨琉璃屏風上取下康熙的金絲猴大氅爲其搭在肩上,小心束好胸前的緞帶,便挽了康熙的手臂向外走。
風住了,雪卻越下越大,已將青磚路兩側的花圃鋪了白毯,磚路上的雪太監尚來不及掃,此刻見康熙牽着懷袖出來,李德全趕緊喚來幾個太監,卻被康熙止住。
“踏雪尋梅,也別有一番情趣!”說話時,已牽着懷袖的手走入雪中。
PS:這幾日氣溫驟降,玉簫於紅泥小爐邊爲諸位煮一壺普洱溫湯,分茶品茗間將故事徐徐道來,與諸親驅寒送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