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知惠心中再明白不過,他打定主意要問個端底了:“打算把她怎麼辦呢?”
鄭半山閉了閉目:“這個我還沒想好。”
“那麼……”田知惠揣度着,指了指西邊,“他的意思呢?”
“本來是說要除掉的。”鄭半山輕聲說着,一邊揀了幾顆飽滿的栗子,拋入火盆中焙着。火光猛跳了一下,鄭太監那張青白如玉的臉,忽然間被照得明豔似血。“除掉”,田知惠雖早已有數,聽見這個詞仍覺得一絲絲心寒。
好在鄭半山又幽幽地接了一句:“現下又說,讓我隨便找個地方,送走完事兒。”
田知惠道:“隨便,天下最難就是這個‘隨便’!隨便打回浣衣局也是隨便,隨便送給皇上也是隨便。乾脆發到乾清宮去,免得浪費了這般才貌。或者透個信兒給謝娘娘,橫豎是她家的人,看她怎麼料理……”
“萬萬不可,謝家大小姐——”鄭半山想起那個粉妝玉琢容色和婉的美人兒,不禁冷笑了一聲,“也未免太乖覺了些。”
“不能讓謝娘娘知道,那麼駙馬府也是回不得了。十四五歲的女孩子,還得給她找個人家。”田知惠道,“怎麼說也是琴督師的掌上明珠,我猜您也捨不得委屈了她。”
鄭半山被他說中了心思,笑道:“上月我看邸報。北海那邊打了大勝仗,陸家兄弟將羅剎人趕到了烏拉爾山西邊,至少三五年內不敢再犯北海。如無意外,明年春天小陸將軍就要回來了。”
“陸……文瑾?”田知惠有些驚喜。
“今年高燭明和他通信時,他聽說了琴家的官司,還特意問起過琴小姐,想來他不會袖手旁觀。不過多年未見,不知小陸如今是個什麼情形,還是等來春見過面再說。”鄭半山道,“眼下這孩子就留在我這兒,慢慢看着吧……她倒是極聰明,可惜不能收了做徒弟。”
田知惠低頭忍笑,想了想又道:“論理不該我問。不過我還是納悶兒了——把人藏來藏去,費這麼大周章,也沒弄出什麼結果來。這到底是爲的什麼啊。”
“既知不該問,還說什麼?”
田知惠嘿嘿地一笑,不敢再說話。爐火中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響,栗子爆開了殼兒,發出絲絲甜香。田知惠用火
鉗夾出栗子,吹冷了,剝了殼,捧到鄭半山面前。
鄭半山拈了一個栗子嚐了嚐:“差點兒火候。你還想問什麼?”
“小事兒,小事兒。”田知惠笑道,“就想問問,您那手抖潑茶的毛病,只是在給謝娘娘裱《洛神圖》的時候犯過一回,是吧?”
鄭半山忍不住伸手彈了彈田知惠的額頭:“越發長進了,什麼都敢問。”
田知惠笑道:“徒弟愚鈍,百思不得其解。求師父指點,就當是年下打賞了徒弟吧。”
鄭半山閉目沉思良久,終於道:“我是想試探一下,皇帝是否忌諱《洛神圖》。”
“結論呢?”
“忌諱,非常忌諱。我原本就懷疑皇上並不想看見這張畫,又不願惹惱了有身子的謝娘娘,大約是盼着這畫被人毀了拉倒。果不其然……”鄭半山道,“若非如此,潑了御筆這種大事,哪裡是一頓板子就能完事的。”
“爲這饒上一頓板子,還被貶到皇史宬來,”田知惠嘟囔道,“也不知值不值得。”
“當然值得。”鄭半山冷然道。
這是將有大動作的意思了。田知惠還想問問,如何就知道皇上會不喜歡那幅畫,又想起剛纔那句教訓,暫且忍住,卻問:“您就不怕得罪了謝娘娘?”
“哼……”鄭半山將栗子放入口中,慢慢咬碎,“畫什麼不好,要畫洛神?只怕她自己也是在試探皇上吧。”
這一晚清寧宮、乾清宮兩處徹夜燃放煙花,四九城中百姓俱能仰望。琴太微領了徐小七,悄悄走到她那間值房裡,支起窗扇,正好望見漫天的瓊英碎玉飄飛不斷,將星河的光彩都掩蓋下去。
“乾清宮看起來真遠啊。”徐小七一邊舔着柿餅上的糖霜,一邊嘆道,“有一千丈那麼遠吧。也不曉得我這輩子能不能去皇上身邊兒當差呢。”
“哪有那麼遠,”琴太微說,“也就二百來丈罷了。”
“咦?你怎麼知道,難道你已經去過乾清宮了?”
琴太微說:“不用去乾清宮,站在這裡估算一下,就知道有多遠了。”
“怎麼算呢?”
琴太微伸出手臂,把拇指豎起來:“比一比就知道了。《海島算經》上說‘今有望
海島,立兩表齊,高三丈’……你想學嗎?”
徐小七想了想,說:“沒興趣,幹嗎學它。將來我去了乾清宮,自然知道了。”
琴太微輕輕笑了一聲:“是啊,行軍打仗才用得着這個。對宮裡人來說,這些本事學來也全無用處。”
“姐姐打過仗嗎?”
“要叫娘子。”
“娘子打過仗嗎?”
“……我沒有打過仗,只見我爹爹指揮過人打仗。”
徐小七恍然大悟:“我聽乾爹說過,娘子的爹爹做過大官兒。我只道是個讀書的夫子,原來還曾領兵打仗來着,敬佩敬佩!”
琴太微沉默了一會兒,說:“我的爹爹啊,是個很了不得的人……”
徐小七待要聽她講故事,說她爹爹怎麼了不得,卻沒下文了。偷眼瞧去,見她面色端凝,唯有一對眼睛亮閃閃的,似有波光明滅。他還以爲她哭了,其實只是映着天空中煙火的光彩。徐小七想逗她高興,又說:“娘子啊,我說了你別生氣。”
“嗯?”
“你吃到的那個銅錢,很靈的。去年除夕,跟我住一塊兒的何三兒吃到了銅錢,一開春他就被挑去給二皇子伴讀了。還給起了個學名兒,叫什麼何足道!唉……”
“做伴讀很好嗎?”
“好呀!現在是伴讀,以後就是皇子的心腹了。可惜我書讀得不好,選不上我,”他想了想,扳着指頭說,“大皇子到現在還沒出閣,誰都不指着他。皇上還有三個庶出的弟弟,不過跟着他們沒意思,將來都得之藩。徵王更不成,說不定哪天就走了。剩下就沒人了。淑妃肚子裡的不知是男是女,就算也是皇子,等三皇子長大讀書,我都老了呀。”
琴太微揣摩他所說的“有意思、沒意思”,大約指的是想跟着太子,以後就是皇帝身邊權勢傾天的大璫。她亦聽說大皇子有病,故而宮中的情形十分微妙,乃至徐小七這樣連禁城都不大進得去的小內官,都要掐斤算兩、掂量利害。
“姐姐,你咬着了銅錢,希望明年有什麼好事兒落在你頭上?”
琴太微說:“我想回家。”
“天下那麼多願望,你倒許了一個永遠不能實現的。”徐小七嘟囔着。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