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真的嗎?”
“奴婢們就守在外面,應當是真的。”
“阿楝……怎麼說?”
當時槅扇嘩啦啦一聲拉開,她們還未及道喜,眼前忽的一片雪光。是楊楝把白綾狠狠摔到她們臉上,疾步離去,連個眼神都沒有留下。
兩個宮人猶豫着回道:“殿下……並沒有說什麼。只是琴娘子像是哭昏過去了。”
天水碧色的軟煙羅帳子撥開一角,露出半張如霜雪般凝白的臉。太后似乎想要看看,老宮人連忙靠前,呈上那段揉皺的白綾。似乎瞥見了一點淡紅,像是鳳仙花瓣被指甲碾出的汁液。太后只覺不堪入目,便迅速撂下帳子,嘆聲道:“去吧。把這個……燒了。”
兩個老宮人躬身退下,剛到門口,忽聽見太后又說:“你們先拿着這個去宮正司,一一交代清楚,該記檔的都記下。今日皇后做主將尚儀局宮人琴氏指與徵王爲侍姬,在此之前絕無苟且事。若有人再敢胡言亂語,格殺勿論。”
夜涼如水,重帷深下,安息香的氤氳漸漸冷淡下來。李司飾點起一盞小燈,撥了撥鎏金博山爐中的冷灰,添了銀炭,又續上一塊內造香餅,候着那非青非紫的溫煦煙氣漸次升起,重新纏繞在雕樑畫棟之間。她長久不敢睡下,聽見帳中的呼吸一直都是凌亂。太后不曾睡着。這一日連串的驚詫、動怒、失望和遺憾,心情大約很難平復,太后畢竟年事已高。雖然終是勉強了局,但某些東西已經悄然破碎,再不能彌縫——或者說其實早已破碎,直至今日終是血淋淋地扯開了真相。
“什麼時候了?”帳中人忽然問道。
“三更了。”李司飾輕聲回道。不知西苑那邊是何等哀涼情形。好在這一日終將要結束了吧?
然而這一日竟未結束。
徐皇后自清寧宮出來,先回坤寧宮哄了楊檀睡下,又叫了曹典籍和沈夜過來仔細交代了一番話。更衣喝茶小憩,看看時辰已晚,方搖搖擺駕往乾清宮來。皇帝果然還未就寢。他其實早已得了消息,聽完皇后的回話,強捺住心中不快,劈面問道:“爲何要將琴太微指給徵王?”
皇后訝然道:“事已至此,這難道不是最好的辦法嗎?”
“爲何會有‘事已至此’?”皇帝道,“事情首尾可曾查清?”
“尚未查明。請陛下放心,臣妾一定暗中詳查,不會讓幕後之人逃脫。不過母后既說今晚要做個了局,臣妾就想索性成全了他們吧。”
“成全?”
皇后冷笑道:“琴娘子出身高貴,與徵王年貌相當,才情堪配,臣妾瞧着竟是一
雙璧人。不知陛下以爲如何?”
“你將她配了誰也不該送給徵王做妾室!”皇帝咬牙道,“她是熙寧姑母的外孫女,朕將她留在宮中,是要當郡主來擡舉的……”
“陛下何苦自欺欺人!”皇后忽然打斷了他,“若只是如此,何必將她和謝家公子生生拆散?”
皇帝豁然揚起了手,卻遲遲不能落下。皇后毫不躲避,雙目直視皇帝,瞧着他臉上紅白青紫不停變幻。皇后心中只覺暢快無比,不由得輕輕一笑,又道:“陛下可知,是阿楝自己開口問我要人的。”
“這又是爲什麼?”皇帝不覺問道。
“好色而慕少艾,人之常情麼。他說他喜歡琴太微。”她臉上掛着叵測的笑容,故意將“喜歡”兩個字重重地強調出來,“既然他有這話,我就不能不給了。不然,母后會也擔心……陛下是想叫人說,你搶了侄兒一個意中人不夠,還要搶第二個?”
“住嘴!”皇帝惱羞成怒的聲音如同驚雷一般在乾清宮上方響起,“你是我的皇后,怎麼能說這樣的話……”
皇后憤然仰起頭,張嘴正要說什麼,忽然聽見皇宮深處傳來一聲孩童的啼哭,隱隱如遊絲。她面上一滯,心神頓時渙散,萬言千語一時都落了空。
不對,這裡是乾清宮,楊檀的哭聲傳不到這裡來。莫非是貓叫?太后宮裡的貓,有些是很不安分的。但是皇帝似乎也聽見了什麼,面上病態的血紅色漸漸退去,他盯着眼前的女人,忽然覺陌生而又哀涼。她竟然這麼恨他。
娶她爲妻並非皇帝的初衷,但當年那位美若謫仙的徐家長女盛裝華服,翩翩初嫁,他亦曾發自內心地豔羨和歡喜。徐仙鸞嫺靜溫雅,頗知書禮,在慶州就藩的最初幾年,他們亦曾有過描眉點翠、賭書潑茶之樂。直到第一個孩子降生,卻成了一場始料不及的災難。他至今尚不理解,爲什麼上天會讓一個癡兒降生在他家,是前生註定不得圓滿,是懲罰他對權力的覬覦,還是僅僅因爲,他在她懷胎時竟與陪嫁侍女偷歡,使她動了胎氣?
他是皇帝,他可以用各種藉口漸漸躲到一旁,尋找別的女人,養育別的孩子,而她卻逃不開,避不掉,只能獨自承受這終生不絕的磨難,還要裝作忽略了他的背叛。把皇后的寶座送給她,他就可以心安理得嗎?她原來這麼恨他。
“仙鸞,別恨我。我也是不得已。”說出這句話後,他覺得渾身都抽空了。
皇后幽幽地嘆了一下。夕殿螢飛,涼意徹骨,她的嘆息聲哀婉如泣。皇帝的內心忽然涌出一股久違的溫柔,他一時激動,捉住她的手將她牽入懷中:
“仙鸞……我們再生一個孩子吧。”
不意皇后別了臉,輕輕將他甩開,聲音清澈而平靜:“臣妾纔不會做這樣的傻事呢。”
皇帝的手臂僵在半空。
“檀兒不能成爲太子,陛下也就不必處心積慮地廢嫡,還可以多容臣妾幾年。古來太子多薄命,近在眼前就有你的皇兄爲例證。傻是檀兒的福氣,亦是臣妾的福氣。”皇后是笑着說這番話的,笑容中的悲涼卻深冷刺骨,“再生一個嫡子,萬一他聰明穎悟堪當大任,陛下可怎麼辦呢?檀兒和臣妾又該怎麼辦?”
皇帝啞然,一時竟想不出迴應的話語,卻見皇后驀然退後,低眉斂衽,儀態萬方地行了個大禮:“夜已深了,臣妾告退。陛下也早點安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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數着更鼓敲三下時,珠穠微微醒了一下,聽見淑妃的牀裡仍是輾轉反側。她下牀踮着腳走到牀邊,果然聽見帳中吩咐拿茶來。
爐中的茶水是剛剛溫熱的,淑妃嚥了一口,卻又撂下了。珠穠笑道:“娘娘這是怎麼了?白日裡也沒睡一會兒。眼看就要生了,能多睡一時是一時。”
謝迤邐搖搖頭:“我不困。”
珠穠道:“要不我陪娘娘說一會兒話?”
謝迤邐忽然翻身坐起,愣愣地盯着她的眼睛:“那你告訴我,琴妹妹怎麼了?一個字都不要瞞着我。你們什麼事都瞞着我,還怪我睡不着!”
珠穠一時慌亂,不知她是如何聽到風聲的,此時也不及多想連忙勸慰道:“娘娘別多心了。我晚上聽見清寧宮的消息,說原是一場誤會,如今沒事了。”
“清寧宮放過她了?”淑妃疑疑惑惑地問道。
“對,對,放過了。”珠穠道,“而且壞事倒變成了好事,皇后將琴娘子指給徵王了。”
謝迤邐一時耳目皆空,頭暈目眩,只是茫然地點頭:“是啊,是好事。”
珠穠猶自喋喋道:“玉稠姐姐還說,過幾日咱們還應該給琴娘子送點賀禮去呢,倒不知送什麼合適。”
“是啊,送什麼好呢……”謝迤邐喃喃重複着她的話,掙着坐起來,伸着一隻哆哆嗦嗦的手,往牀頭的格子裡面摸東西。珠穠連忙扶着她的背,忽覺她腰身一軟,整個人癱倒了下來,把珠穠壓了個倒仰。珠穠驚駭着爬起來,只見她半躺在牀沿上,牙關緊閉,面色青白,珠穠顫抖着摸她身下,竟是大片溫熱猩紅……
“來人哪——”
皇城夜空的寧謐,終於又被淒厲的尖叫聲劃破。
神錫七年的五月十日晨,淑妃謝氏誕育皇子,母子平安,普天同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