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聲響起,聽到那琴聲景軒微微一笑,兩年前也是這樣的琴聲,把大家都推上了一個不能回頭的位置。而那樣的位置註定沒有退路,縱使刀光劍影也要這麼走下去,三天前他離開雷家的別院,三日後京都傳出雷家全家被殺,一個活口都沒有留下,而能做得這麼幹淨,又讓雷翻江都無力掙扎的,只有那個在背後操縱着他全家的姓名,又在最後奪了他全家的性命的人。
兩年前的千月山莊。
琴聲錚錚而響,青衫男子望着遠處浩蕩千里的荷花塘,在這高山之上開這樣一片荷花塘,這宅子的主人非富即貴,而且還是極膽大的。
這是京都邱陽山上的千月山莊,京都人傳千月山莊佔地百畝,僕人過千,規矩不多,若是犯了一樣卻是要死的,而這千月山莊的主人也並非別人,正是那富甲天下蒼溪樓的主人。而這蒼溪樓的主人又是誰卻沒人知道。
琴聲畢,一直靠在角落柱子裡的景軒道:“公子好雅興,用個殺手當琴師,只是月如雪若彈琴必然是要人性命,不知今日死的是你還是我?”
聽他如此說,青衫男子微微笑了起來:“這世上只要有錢能改變很多人的秉性,今夜她只彈琴。”
望着那青衫男子的背影,而今那頭上沒了紗簾,只是進這千月山莊這麼久,他卻一直都沒有回頭,說話卻是很有意思。景軒向來喜歡這樣的人,這樣的人心性灑脫,不拘一格,極是可愛,只是越是這樣可愛的人,往往越是人羣裡最可怕的哪一種。
“你不好奇我爲什麼要請你來這裡麼?”
景軒笑道:“自小就沒有好奇的習慣……”
青衫男子道:“那你也不好奇我是誰,又怎麼來找你?”
“這問題你已經問了第二遍,我自小就沒有好奇的習慣。”喝着杯子裡的新茶,他頭也不擡,只是口氣中帶着些戲謔。
青衣男子沒再說話,輕輕一個擺手,天下六大殺手之一的月如雪,彈起了她每次殺人都會彈的《歸途》。
就像他們的人生一樣,走到如今,等到日後江山平定,一切的一切他們都不能在左右的時候,這世上又是否有一條屬於他們的歸途,蕭索的琴聲,兩個才說了不過四句的話的人就像老友一樣,同用一個手指隨着那曲調敲着節奏,不過一個敲的是紅木的柵欄,一個是玉石的長桌。
許久之後,歸途曲畢,隨着那曲畢是香爐中最後一抹龍誕香的味道,而那青衫男子的聲音也隨着寂靜的長空而來。
“我們做筆生意如何?”半帶玩笑的語氣,景軒卻擡起了頭:“什麼樣的生意?”
青衫男子笑道:“這世上有很多人想要和我做生意,因爲他們知道只要和我做生意,他們都能發財,而我只想和你做一筆買賣……”
站起身走到哪荷花塘邊,並非爲了要窺視那人的一張皮面,景軒道:“買賣……買什麼,又賣什麼?”
青衣男子轉過頭,黑髮下,淨白如雪的臉上黑眸美的詭異,那張讓人驚豔的臉看到的卻不是美,而是在一種撕心裂肺的疼。而那張臉在之後的兩年,在茶樓飲過茶,聽過書,在南澤的正堂出現過,也曾經帶着微笑與書館裡的雪盡徹夜長談,那張臉亦在烏篷船中飲酒作樂,玩笑江山。
許是山中夜冷,青衫男子回過頭的時候,鼻翼間飄着一股白氣,轉身走到碧玉的長桌前,青衫男子坐在石椅上調起了茶,那茶並非平日人們所喝的綠色的茶葉,而是金色的茶葉,被泡在距京城千里的雪山雪水中,喝道口中是綿長悠遠的感覺,調好茶,青衫男子道:“請……”
兩人坐在一張桌子上,面對面的坐在一起,卻誰都不說話,一個看着杯子裡的茶水,一個看着看着杯子裡茶水的人。
許久那人才說:“這世上值得柳大人買賣的無非就是兩個字……”
景軒一笑,口氣不羈的道:“那兩個字……”
“江山……”
聽到江山二字,景軒笑了起來,那笑有些張狂,望着說話的人,他道:“江山,縱使你富甲天下又能用多少錢買下這個江山?”
聽着他的話,男子並不怒,只說:“以先生的才學自知道我說的是什麼,先生灑脫,我不求您先上馬上答應我,但請先生考慮一二,就像先生自己說的,這樣的機會並不會總有的。”
放下鏤花隔熱的小茶杯,看着面前笑的淺淡的男子,景軒目中少了些放蕩不覺多了些難得的認真:“你並非爲了成爲江山霸主而來。”
“我從未說過我想問鼎江山?”
“那你爲何……”或許就像他一樣,這個突然出現在他生命裡的人像是藏了太多的秘密。
入夜荷塘起風,侍女走來放了紗簾,而青衫男子拿着杯子道:“就像這茶杯一樣,並不想被人攥在手裡……”拿着茶杯的手輕輕一放,茶杯在地上摔得支離破碎,看着地上的殘渣男子又道:“我不過想要茶杯自己有自己的選擇,而不是這樣人要它死,它便要死。”
“你是一個很有意思的人……”
這樣的話若是女人對男人說定是寄託了尋常人所不解的東西,只是如今男人對男人說,更多的是一種惺惺相惜。
“或許骨子裡我們是一樣的人……”
話畢,青衫男子擡起頭,正與景軒四目相對,四目相對的眸中,他與他都看不到對方的心,就像跌進海里,亦是年少時的噩夢裡,只是兩個人都掩飾的極好,誰都看不出什麼,若是看的出,想必也不會坐在這裡談生意。
“三日後,山海樓,靜候先生佳音。”
日曦初升,黝黑的小馬車自山水間奔下,如潑墨山水般的淡色雅緻,靜的悄無聲息……
而三日之後,他點頭了,纔有了一年之後的一切。
又是一曲《歸途》自山海樓飄出,一撥一挑都是勾動心神的曲調,自白玉梯而上,那紅衣鋒芒依舊,而那藍衣卻收斂鋒芒等在三樓,碩大的正廳,依舊是撥絃的月如雪,依舊是正調的清茶,依舊是那來的突然卻心心相惜的人。
聽到腳步聲,藍衣人回過頭看着景軒道:“我等了你一日。”
“我若回不來呢?”
“我等到子時就會離開。我每日直等到子時。”他笑起來很好看,有種從骨子裡透出來的聰慧,清秀的臉上,一雙丹鳳眸子,年歲並不大卻已經是這天下最有錢的人,做帝王不容易坐天下的土皇帝其實是更難的。
喝着杯子裡的茶,景軒淺淺的笑着,就像他能感覺到他在等着他一樣,他亦知道他會來,這叫什麼?心有靈犀?
放下茶杯,看着青衫男子,景軒道:“如今這事情像是越來越有意思了。”
爲景軒倒了茶,那人笑道:“何止是有意思,如今內宮已經傳出,聖上將立二皇子爲儲君,而你是太子輔佐之臣,若熾焰心繫這江山,日後有你與熾焰,恐怕這個江山就不會再出現什麼風雨了,這幾****去了哪?”他總是喜歡問一些奇怪的問題,他話音才落,一身白衣的老者就從門口走了進來,雖已極老,腳步卻依舊穩健,見老者進屋,青衫男子道:“雲伯添香。”
雲伯道:“是,公子。”
龍誕配着些小菊,又似乎有一些奇異的香粉,紫檀香爐傳來的味道很凝神,聞起來很是舒服,看着那添香的老人離開,景軒笑道:“我去了哪,恐怕,薛公子比景軒更清楚。”
微微一笑,整整兩年,不下十次的相見,這是他第一次叫他薛公子。淡淡一笑薛言之道:“你若是要來討要那一家的性命,我折成銀子給你如何,千萬,百萬。”
回過頭,那張臉難得正色起來,眸子幽深的像是海一樣,他說:“三百餘口,你能出多少錢?”
“你要多少,我給多少,事已至此,江山之戰已然蓄勢待發,我不能讓一個小小的錯誤改變我窮極一生所謀劃的一切,不能。”
沒有再問,而青衫的薛言之也閉起雙眸,飲茶,聽曲子,就像許久之前的那日,所謂的生意就像都不如這些重要一樣,被他們拋之腦後。而雷翻江一家的死,不過是爲未來那一戰又添上了一塊登峰造極的磚瓦。
那夜,山海樓飄了一夜的曲子,有人聽得如癡如醉,有人睡的如癡如醉,只是薛言之一直都記得,曲畢,景軒離開的時候天外似乎已升起晨曦,伴着那晨曦是睡的有些沙啞的音調。
他說:“江山之勢已經到了劍拔弩張的時候,待江山平定,我們又要做什麼?”
那話讓那原以爲付出了一切心血,不管如何也不會再回頭的薛言之愣了很久,他這一生糾結命運,掙扎,逃脫,束縛,直到如今的放手一搏,可之後呢,就像景軒問的,這江山之戰之後,他又要做什麼?
出了千月山莊,六月的夜風還帶着些冷意,吹得他宿醉的頭有些疼。十月的天氣已經很涼,他記得她出生那年就是十月卻是個下雪的日子,只是不知今年的雪要何時才能下,若可以,等到他們真正完成大業,真正離開京都,在下不遲。
馬車從千月山莊自上而下在那落葉滿山的山林中奔下,進京都已經是半個時辰之後的事情了,進了京都景軒便掀開簾子向外望去,京都的街上還是一片繁華,街角的巷子聚滿了乞丐,京都有個不成文的規矩,白日乞丐不能乞討,待晚上無人方纔能出來要錢要飯,如果犯了規矩,衙役有權當場處死,車沒走幾步,他便命人停下車,蒼溪樓旁的小巷子裡,整整一條巷子都是乞丐,而這裡也被京城的商賈戲稱爲丐巷,因這丐巷,蒼溪樓的生意極好,總有商賈酒醉拿了銀子往下灑,看着乞丐們搶的頭破血流也不過是一笑,
一身錦緞的景軒走進巷子,乞丐們便搖尾乞憐把他圍在中央,只有角落裡的少年依舊專心的喂着妹妹喝粥,他在的地方,三尺之內只有他一張小毯,可見這些乞丐都怕他。
“曉月,吃粥,熱乎的,哥剛要回來的,吃了你的病就會好了。”
蜷縮在席子上的少女勉強睜開眼睛,一張髒亂的臉瘦弱不堪,乾裂的嘴脣淺淺的吸着破碗裡的粥。
他看了許久,就那麼直直的發着呆,直到身旁的一幫乞丐被景軒身邊的侍從清走,他纔回過神。
而少年已經不再,只有那少女躺在席子上,看着那少女,景軒走上前,纔要碰到那少女就聽道一聲怒吼,他反身一個嘴巴,那少年硬生生的被甩到牆上,一口血就這麼噴在了地上。
看到少年被打的吐血,少女掙扎着想要起身,終究還是沒有爬起來,瘦弱的手臂被那雙消瘦的手攥住:“這是肺癆,不出一月,她一定會死。”
那聲音很冷。
聽景軒如此說,少年大聲吼道:“你這個雜碎,你胡說,你纔會死。”
景軒笑道:“是不是胡說等她死了你就會明白。”
少年愣住,他帶着妹妹乞討以來從沒見過那樣一雙眼睛,帶着殺氣,帶着不屑,又隱約藏着一種像是情的東西。彷彿他們從草原來見到的那隻白狼,笑傲在衆狼之首,眼中帶着殺人無數的戾氣
離開巷子,他身旁的侍從道:“大人,爲何不施捨他們?”
景軒搖頭:“這個世界本就是個弱肉強食的世界,他們若能活便一定能活下來。”說罷又回頭看向了那巷子,少年站在巷口看着他。
時光飛逝,白駒過隙,不知不覺熾焰已然歸朝一月,並不像朝臣所想的那樣,熾焰歸來,內亂爆發,而今的朝中一片祥和與往常無異,只是有心人看出,自二皇子歸京以後,蘇童每朝必上,朝中便傳,蘇家人暗中所助之人是二皇子熾焰。是真是假也無人知曉。
朝堂上熾焰聽着侍從宣讀文宣帝的聖旨,耳邊卻是昨夜景軒的一席話:“聖上和你說這些,已然是不把你當成威脅,如今朝中只有你一個親王,又傳出蘇家助你江山,這樣的傳聞對你終究是不利的,聖上做這些並不是對你的恩寵,而是讓你成爲牽制南澤與安靖的那個人,就像當年聖上用你牽制太子一般,等到你們斗的兩敗俱傷,自然有人坐收漁翁之利。”
坐收漁翁之利,那個人會是誰?四下的朝臣,爲首的蘇家,桀驁的景軒,又或許,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贏了他們的人以爲贏了一切,結果卻在最後輸的一塌糊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