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就是街角巷尾的閒聊,總不會聽出什麼要舉兵造反的,就像當年鳳霸天下的玉萱皇后和文帝說的那般,若能安逸的活下去,又有誰會造反。
誰都願安穩地活着,只是有些人造反並不是爲了活着,是爲了所謂的家國,爲了所謂的盛世巔峰。就像那街角茶樓裡唱的那出折玉盞說的那般,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不要看那禍亂人間的東西殺的滿街精光只爲那薄倖女子一笑。江山,巔峰,家國天下有時不過是個藉口,人終究是爲自己的。
許久之後屋中的茶香淡了,依舊望着窗外的雪珂才道:“寂刃,剩下這四位主子誰會成爲天下霸主,而我們若是不死,又能成爲誰的影子?”
寂刃一笑,他杯中並非是和雪珂一樣的茶水,而是酒,是塞外一家酒肆獨釀的,名喚斷腸。若不是真正會飲酒的,這酒入口便是斷腸的毒藥。看着酒杯裡映襯的那張臉,略微有些黝黑的膚色,卻是劍眉星目,年少的時候他追隨天下間最爲有名的劍術名家滄擎的時候,那怪物一樣的劍客就是因爲他的眼睛纔要他做弟子。滄擎說,你眼裡有情,所以你適合做一個劍客,一個劍客並不要多麼出衆,但一定要有感情,若不然,劍客便不是駕馭劍,而是被劍駕馭。他自十三歲就成了雲崢的影衛,跟隨那聰慧的太子從年少到真正名動天下,那種感覺真的像是主人和影子。但云崢卻死了,知道雲崢死訊的時候,他遠在大漠,那種感覺說不出、道不明,他整整三天沒有說一句話,三天後想要水的他一張口便是憋了三天的一口血。看着酒杯,寂刃道:“以如今這江山局勢,聖上,四位殿下,還有那摸不清的蘇家,又有誰說的清楚。即便是當今聖上亦不能。”
望着遠處,雪珂喃喃念着:“如今江山的局勢……”
如今江山的局勢……
太和王朝到如今已然歷經百年,而文宣帝坐擁天下也已二十載有餘,二十載江山安定,二十載國庫豐盈,二十載伏龍鳳雛都已長成蛟龍遨鳳,而這江山也到了歷代帝王都會遇到的奪嫡之戰。兩年前自太子死後,文宣帝便未曾再立東宮太子,如今太子之位依舊懸空。聖上無意表態太子之位由誰承繼,而重臣亦不知前路,便分幾大派各自擁立皇子,這本是歷朝歷代都會發生的事情,到如今卻變得有些可笑,只因那人來了。千百年來,那個家族從未入史冊卻於口口相傳成爲天下傳奇,自那白衣人出現之前,最後一位創造盛世,創造傳奇的還是數十年之前的蘇軒。
夏日的風吹過幾絲淺淡的涼,窗外的花已然要敗了,天玄閣中,一身明黃色的身影盡是偉岸,只是眸中卻再不是傲視天下的雄風,如今朝裡朝外一片祥和,只是他看得出,如今的江山就像他所經歷的登基之戰一樣,當年若不是爲了帝位兄弟相殘,怕是再過一輩子也不會是最沒有天資的他坐上皇位,天玄閣取自《千字文》中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就像那人說的,爲皇爲帝者哪個不是要揹負天下。帝王是天子,天子便是萬民之子。那人,那家或許真的像傳說中那般神奇,玩天下於股掌之間吧。
“父皇,父皇……”靈巧的聲音打破了天玄閣中壓抑的寂靜,聽到那聲音的蹙着眉的文宣帝一霎便舒展了眉眼,轉過頭的時候只見那紅衣少女跌跌撞撞地奔屋裡跑,嘴角帶着一抹惹人憐愛的笑。
見她如此,文宣帝笑道:“慢點,這麼大了,還像個孩子一樣。”
他身旁的德生也道:“公主,前兒才摔了胳膊,可別再讓聖上操心了。”
小公主南溪吐了吐舌頭道:“要你多嘴,父皇,上個月您答應我,要帶我出宮玩的,可不能說話不算話。”
看着那嬌蠻的小臉,文宣帝笑道:“這宮內有什麼不好,偏偏一定要出去,你這樣的性子,出去豈不是要惹禍。”
南溪道:“我纔不管,二哥不在,三哥不在,四哥整日窩在宅子裡像個死人,五哥更是悶葫蘆,偶爾來那幾個親王的小姐也都是世家的做派,討厭死了。”
見她耍無賴,文宣帝道:“那朕宣雪盡……”
聽到雪盡兩個字,南溪就覺得頭大,倒不是柳雪盡多討厭,只是她太聰明,一個人太聰明的話,會讓人害怕的,從小雪盡和他們一同長大,那時候太子還在,雪盡就是哥哥們的重點,她聰明、靈秀,且不驕作,就連父皇都說此女若生男兒身,定是文能安邦、武能定國的,因爲雪盡太優秀,所以她才能用可愛、耍無賴找回衆人的焦點。
見南溪皺眉頭,撅着小嘴,文宣帝不覺大笑,那樣的笑聲充斥着整個天玄閣,只是這般爽朗的大笑有幾分真假,又有誰看得明白。
未過多久,應了南溪出宮之事,她便風一樣地跑了。雕花窗外,那紅色的身影,像是隨風而動的紅絹,熱烈、奔放,帶着他少年時所從未有過的朝氣,看着南溪遠去的身影,文宣帝道:“德生,傳柳清寒。”
正午日頭正烈,那頂灰青色的小轎子便是在日頭正盛的時候出現在京都街上的。日頭雖烈,但擡轎的人卻走得極快,只是再快那氣息也平穩得很,就仿若這京都街上並未有這一頂小轎,也並未有這些擡轎的人。
瞳見到那頂轎子的時候,那轎子已經停在了柳家的門口,小轎子走出的人瞳不認得。在影衛中,瞳是個奇怪的人,在他眼裡,他只認得他的主子。柳家後園昨夜纔開過曇花,而今鼻翼仍舊留着淡淡的清香。暖風伴着那淺淡的花香吹來,那人指尖的棋子思考許久終於落到了棋盤之上,窗外的瞳手已經放在了腰上。即使是影衛也沒人知道瞳的劍在那裡,若瞳出劍,一定是要命的。
順着柳家迴廊走,第三個月亮門名爲,西廂,而與京都書坊所售的那本《西廂記》卻不是一樣的地方,這個西廂,青銅香爐散着淡香,而下棋的人眉眼也並沒有廝殺的戾氣,亦是淡得雅緻。
黑子落下,看着棋子,青衣公子微微一笑,但那笑不過一霎便定住了,轉而便是那俊美的臉上有些不知所措的神情。棋盤上,剛剛還是白字領着先機。現在黑子卻斷了白子的大龍,一子已然毀掉了他的步步爲營。看着棋盤青衣公子笑道:“先生,這便是一子錯滿盤皆輸嗎?”
已然一甲子的柳清寒看着棋盤摸着鬍子笑道:“殿下過獎了,這步步爲營,斷臂求生,是老朽如何也下不出的……”他話音才落,就見德生走了進來。
看到青衣公子,進屋的德生微微一震,這宮內大小事情他都知一二,安靖歸來,他卻一點風聲都沒聽到。難道是安靖刻意沒有讓風聲露出來,還是他本就沒有離開過?理了理思緒,德生賠笑道:“三殿下安好,奴才給三殿下請安了。”他還未跪。
青衣公子便道:“免禮,這時候父皇傳先生做什麼?”那青衣公子並非常人,而是當今的皇三子安靖,亦是影衛瞳的主人,去年封了錦王,便被派往遼廣,歷來帝王所謂的遣派,不過是個形勢,不執行也未有什麼。可偏偏錦王接到旨意,當夜便攜家眷,前往遼廣,到如今也整整三年時間了。這般突然回京不知是爲了什麼,若是爲了皇位,這時候正是避嫌的時候,若不是,他又是爲了什麼?
“這個奴才也不知,只是聖上幾日未見柳大人,想念也是說不定的。”
聽德生如此說安靖冷笑一笑,頗爲嘆息地道:“又是爲了冷勳吧……”
那話音還未落,柳清寒就道:“錦王慎言,五皇子即將立爲太子。”
“太子……我倒忘了,那個什麼都不會的小子如今要凌駕在我們這幾個兄長之上,成爲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子了。”說着安靖頭也不回地走遠,若不是爲了父皇要立太子,他也不會回來,江山之戰從雲崢死後就這樣劍拔弩張地僵持着,誰都不鬆口,如今父皇給了他們爭奪的目標,而他們也沒必要在隱藏自己,江山之戰最重要的便是時機。
三年了,那些他想要留住的東西,卻終究還是離他越來越遠,午夜驚醒的夢中,他總是能看到碧落那張臉,清秀可愛,毫無所求卻終究死得不明不白。想到這裡,安靖的手攥得緊緊地,發出了咯吱咯吱的響聲,眉頭深鎖。那雙如狼般的銳目,掛着難以看懂的情感。碧色的身影越走越遠,直至消失在碧草匆匆的夏日。
柳清寒看着那身影微微一笑,自顧自地說道:“他到底還是把自己陷了進去。”
把自己陷了進去,那是瞳隨着安靖離開時聽到的最後幾個字,或許吧,主子原本也是一個毫無野心的皇子。若非有當年那件事情,或許如今的主子早已成了江山之外的人,而他或許也已經不用再做一個影子。他並不喜歡做一個影子,因爲影子是沒有自己的。
聽着柳清寒的話,德生卻望着雕花木窗外的柳家,鳥鳴清幽,淡雅如墨,在那般人傑地靈的地方成長,他又會是如何的蓄勢待發,還是他已經開始動手,不覺那眸子深邃許多,而那嘴角也揚起了一抹說不出的笑意。
午後日落,書堂的鐘聲敲響,隨着那鐘聲而落的是瓣瓣槐花。
打開書齋的門,雖換了衣衫和頭飾但是卻還是捧着一摞的書,這書堂的先生便是上午還在那芷雅書坊用百兩銀看《春秋潤筆》的柳雪盡,見聽梅在翻書,雪盡笑道:“要你讀書你偏不要,如今看得懂什麼?”
聽梅道:“我看得懂小姐的名字,哪日看到了就知道這書是小姐的,這就夠了。我娘說了當奴婢的就有奴婢的命,當小姐就要有當小姐的命。”
看她嘴倔,雪盡笑道:“不與你說了,我們去聽書。”說着拉着聽梅就往後堂走。
綾羅薄紗的外衣下,是灰青色的羅裙,那羅裙上掛着一枚刻字的玉佩,見那玉佩,聽梅道:“小姐有那麼多寶貝,只有這玉佩時刻都不離身,這玉佩是誰給的,上面寫着什麼?”
聽着聽梅的話,雪盡低頭去看腰間的玉佩,那是一塊羊脂白玉雕刻而成,花紋古樸,玉佩正中鐫着古字,乃是天心二字,他說天心乃是以德天之心,求萬物福祉,她問他:“若有天心就能策謀天下?”
白衣男子搖了搖頭舉起消瘦的手指指着頭笑道:“不止要心,還要聰明。”
她自小熟讀四書五經,看盡史冊傳記,只是她終究還是不明白,爲何那個家族能傲立天下,得天道永存,又或許這纔是那個家族的秘密,她所不能觸及的一切。
清風吹來,落在窗臺上的槐花被吹落在地,那思緒卻還是年少時那匆匆一瞥,男子並非當時無雙的桀驁,卻是那般引人注目,那日之後她問過爹爹,一介平民本就難以入宮卻還在聖上登基之日身着白衣,這樣大不敬的人卻能在深宮來去自如。
她記得爹爹看着她道:“那就是你自小總問的人。”
“是蘇……”剩下的字還未說出口,那顫口便被父親的手蓋住。
而她亦是那日才知道,從三百年前開始,柳家因王命世代保護蘇家人,不管朝代變遷,不管風雲變幻,只要柳家沒滅門,縱使剩下一個婦人也要守護蘇家的史官,也是那日她才明白,爲何那白衣人知道她姓柳便給了她這塊天心。
對蘇家來說,她也是一代又一代的傳承。